事急從權,蕭勁頂著一張匆忙易了容的臉,又一次留在了賀府。
他開始潛心翻閱各種鮮人問津的醫書,結合賀景年的新老病癥,試圖摸清其中不曾得解的病理。爲了節省時間,他每次出門採買藥材都是問賀千妍借了快馬,風裡來雨裡去,回來後卻從顧不得自己休息,每日只睡一兩個時辰。
沒過幾天,賀景年的情況不見好轉,倒是他這個大夫的眼底浮現出了顯而易見的青黑。
賀千妍將此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不光是爲父親的病情著急,也是爲蕭勁這日以繼夜的勁頭心急。
照這樣幾近不眠不休地撐下去,若是她爹人沒醒來,他卻先倒下了,這該如何是好?
眼瞅著這天夜裡,客房裡又是老晚了還亮著燈,賀千妍終於看不下去了。她擡腳欲進屋勸上一勸,卻不料屋裡的人影突然晃了一晃,沒一會兒,她就瞧見蕭勁抓著本書風風火火地跑了出來。
兩人自是迎面撞上了,可還沒等女子開口把話講明白,男子就迫不及待地敷衍了兩句,轉身就往煎藥的伙房去了。
奈何饒是蕭勁如此拼命,嘗試了各種各樣的法子,近一個月後,賀景年卻仍是昏迷不醒。期間,府上的人,甚至賀景年的一些舊友們,都來探望過他,但沒有一個人能夠幫得上忙。他們只能或愁眉不展或唉聲嘆氣地坐在病榻邊陪他一會兒,然後無能爲力地走開。
如是情景反覆上演,自然是叫賀千妍愈發心焦。這些人的這些個模樣,就好像她爹已經……
賀千妍不願去想那不祥的詞眼,卻也無法給身爲大夫的蕭勁施加分毫的壓力,因爲她很清楚,他內心的焦灼,並不亞於她。
是日,已然好些天沒露過笑臉的男子又一臉倦容地端來了一碗剛熬好的湯藥。賀千妍擡眼見他鬍子拉渣的樣子,不由得心頭一酸。
“蕭勁,你去好好地睡上一覺吧。這個節骨眼上,你要是累倒了,誰來替我爹治病?”
聽罷此言,來人皺著眉不接話,片刻,他只置若罔聞地行至牀邊,讓賀千妍把賀景年扶起來,好讓自己給他喂藥。
賀千妍見狀張了張嘴,最終也只得默默喟嘆一聲,照辦了。
可是,當她在替父親擦拭嘴角故而無意間碰到男子拿著勺子伸來的一隻手後,她卻突然間不能忍了。
她定睛端量了蕭勁身上的衣裳,見他穿得相當單薄卻渾然不覺,就猜到他這些天定是廢寢忘食,忙得連自己的衣食住行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所以,他哪裡還察覺得到,這天寒地凍的,自個兒卻連件厚實的冬衣也忘了披上?又哪裡還感覺得到,那一雙既要忙著採藥又要忙著煎藥的手,此刻早已經凍得像塊冰?
“你,把衣服脫了,趕緊去那兒給我躺著!”總算忍到蕭勁凝神把藥喂完了,賀千妍二話不說就指著牀對面的一張軟榻,鄭重其事地對他下令。
恍然回神的蕭勁端著藥碗愣了一會兒,才弄懂了女子的意圖。
“我不累……”
“去給我睡一覺!”
然而讓人始料未及的是,他剛要勉強扯出一抹笑容再尋些託詞,對方就驟然擡高了嗓門,一口打斷了他的話。
“你再不肯休息的話,信不信我讓幾個家丁把你打暈了,再五花大綁了扔到牀上去?!”
看著女子雙目圓睜的模樣,蕭勁又愣了愣,卻在她那種像是要哭出來的注目中敗下陣來。
他抿緊了脣,終究還是在她的逼視下,起身默不作聲地走向了她所指的牀榻。
沒多久,軟榻上就傳來了男子頗有節律的鼾聲。
賀千妍注視著沉沉睡去的蕭勁,視線沒來由地模糊起來。可她只能長長地嘆息一聲,嚥下涌到脣邊的酸澀。
翌日,睡死了的蕭勁遽然打了個激靈,於夢中猛地驚醒過來。他骨碌一下從榻上坐起身來,第一眼瞧見的,是賀千妍坐在椅子上撐著腦袋的畫面,第二眼目睹的,則是身後那業已大亮的天色。
天……他居然從昨兒個傍晚一覺睡到了今兒個天亮。
暗怪自己實在是懈怠了的男子躡手躡腳地穿上鞋站起身,小心翼翼地經過女子所在的位置,來到牀邊查看了賀景年的情況。
還是老樣子。
奇了怪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按理說,經過一年半的治療,賀景年體內的奇毒業已去了個七七八八,人也精神了不少,但爲什麼臨了臨了了,他卻忽然不省人事了呢?
行醫多年卻從未遇見過如此古怪的病癥,翻遍醫書也仍是沒能尋到答案的蕭勁只覺前所未有的費解。
不過,他既然答應了賀千妍要想方設法救她爹,就一定會拼盡全力施救。
這麼想著,蕭勁凝眉沉思了片刻,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病人的臥房,繼續想法子去了。
是以,一門心思鑽研救人之法的男子不會想到,當天晚上,賀家當家的屋裡會突然傳來喜訊,說是昏迷整整一個月的賀景年,醒了。
蕭勁大驚,而後大喜,趕忙一陣風似的趕了過去。
進屋時,他看到病榻邊正坐著病人唯一的女兒。賀千妍臉上隱約浮現的喜色告訴他,他的病人是真的恢復了意識。
三步並作兩步地行至牀前,他又見睜開雙眼的中年男子正眸色清明地與他對視,心裡忽然就有什麼東西落地爲安。
慢著,身爲醫者,他可不能高興得太早——他必須是所有人之中最爲理智的那一個。
這麼暗暗地提醒自己,蕭勁迅速坐下身去,抓起賀景年的一隻手腕,凝神爲他號脈。
不一會兒,他就驚訝得瞪大了眼珠子。
“怎麼樣了?”同樣急於想要知道確切情況,賀千妍迫不及待地發問,令男子驀地回過神來,難以置信地與之四目相接。
“脈象突然就變了……”他像是在回答她的問題,又像是在因覺不可思議而喃喃自語。
“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呀?”賀千妍有些著急,是以不假思索地脫口追問。
“好,好是好,就是……好得太突然了……”依舊有些緩不過勁兒來的蕭勁下意識地連連點頭,隨後怔怔地看向了病人的臉龐。
賀景年有些吃力地朝著蕭勁笑了笑,溫和含蓄的目光不著痕跡地在他臉上徘徊了片刻:“讓大夫費心了。”
“哦……哪裡哪裡,您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蕭勁還在因這突如其來的奇蹟發愣,賀千妍也一下子尋到了曙光而長長地舒了口氣,兩個年輕人皆是爲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驚喜而慶幸著,是以,他們完全沒有留意到賀景年眸中一閃而過的情緒。
之後的半個月裡,賀景年簡直是如有神助一般,精神那是一天比一天好。十一月將盡的這一日,他甚至忽然提議賀千妍陪她到院子裡透透氣,後者擡頭望了望窗外明媚的陽光,又低眉瞧了瞧父親紅潤的臉色和殷殷期盼的眼神,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下來。
賀景年很高興,以至於都不由覺著,自己這一病不起,倒也不全然是件壞事。至少,再一次睜開雙眼之後,他從女兒的眼睛裡看到了久違的關切和焦急,看到了她不願與他陰陽兩隔的真意。
只可惜,事態的發展素來不喜歡以任何人的意志爲轉移,他的命數,也從來由不得他們父女倆決定。
目視女兒彷彿又恢復了先前那不冷不熱的態度,從容不迫地將他扶到了院中的石椅上,卻事先細心地替他在上頭鋪了個軟墊,賀景年的心裡又酸又暖。
他想,女兒終究是捨不得他去死的。
如此,就夠了。
“你也墊個軟墊呀?這麼冷的天,受了寒氣可如何是好?”正百感交集著,賀景年發現,女兒扶他坐落後就徑自坐到了對面那光禿禿的石椅上,因此,他急忙回神出言勸道。
“不用。我……”賀千妍不鹹不淡地一口回絕,腦中卻鬼使神差地回想起蕭勁前兩天囑咐她的話,因而驀地頓了一頓,“女兒不怕冷。”
冷不防柔和了些許的口氣,令賀景年禁不住呆了呆,又很快恍然大悟。
記得大前天的晚上,他閉著眼躺在牀上,才方萌生了些許睡意,就迷迷糊糊地聽見了自外屋傳來的談話聲。認出了說話的乃是他的女兒和替他治病的大夫,他不由自主地驅散了睏意,悄悄豎起耳朵偷聽起來。
後來,他聽到那位大夫對他女兒說,說她其實是很在乎他的,只是心裡一直過不去母親那道坎,是以,才生生在他們父女之間架起了一道看似無法逾越的屏障。
而他的女兒,自始至終默默地聽著,竟破天荒地沒有否認,更沒有反駁。
那一刻,他不由心生狂喜。所以,他足足猶豫了兩天,終於鼓足了勇氣,提出要女兒單獨陪她到院裡曬曬太陽。
暖意融融的陽光下,賀景年穿著厚實的衣裳,渾身鼓鼓地安坐在椅子上,他微瞇著眼,端詳著賀千妍的臉龐。女子不曉得該跟父親說些什麼,故而只一言不發地低著頭,面無表情地瞅著眼皮底下的石桌。
直到安靜祥和的氛圍持續了許久,思緒業已千迴百轉的男子忽然沉著嗓子開啓了雙脣:“妍兒,你恨爹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