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完一大堆苦之后,劉東林自然把話題轉入到真正的正題。當然,他說的比較含蓄,沒有直接說環保局的罰款太重,也沒有說縣里某些職能單位對紙二廠偏心,更沒有點出有人在打壓紙一廠,在侵吞他們那已經非常可憐的市場。
他只是說他們希望:希望縣政府能把這個具有光榮歷史的紙廠作為一個重點保護單位,希望能看在全廠近二百工人的情況下,適當考慮紙廠的銷路問題。也希望縣政府出面,做一下銀行的工作,讓他們貸到足夠的貸款。還希望縣政府能給紙廠一筆扶助資金……
正在侃侃而談的劉東林壓根就沒有想到這次來調研的薛華鼎不僅是要把他們賴以生存的蘆葦場給拿掉,還想把他們這個有無數榮譽的紙廠給破產或拍賣掉。
當劉東林匯報的時候,無論是薛華鼎還是其他參與調研的領導,都沒有插言,除了記錄就是記錄。這讓劉東林感到有點不妙:以前每次領導下來考察,即使對廠里有什么意見、看法,都要在表面上表揚鼓勵一番,不可能像現在這樣一個個成了泥塑的菩薩。
聽完了匯報,薛華鼎讓自己的秘書王波找廠里人事科科長索要這里退休職工、在職職工的相關資料。然后指示劉東林廠長帶他們調研組一行到車間、廠區看一看。
在廠領導的安排下,車間正在滿負荷地生產。現在正在生產崗位上生產的工人都是廠里挑選出來的技術骨干或者說相貌比較周正一點的工人,為了就是盡可能給領導們留下一個工廠還是有生產能力、都在用心工作、將來也是有希望的好印象。
只可惜薛華鼎一行沒有帶攝像機來也沒有仔細查看,浪費了劉東林等人的一番心血。
他們的目光都落在設備、設施上。車間里設備陳舊,不少設備都掉了漆,地面也是一片又一片常年遺留的污跡,雖然他們仔細打掃了。
走馬觀花地看完生產車間,薛華鼎一行不顧劉東林等廠領導的不愿意,來到了污水處理車間。偌大的車間里只有幾臺抽水泵在工作,而且這些抽水泵都是把車間產生的污水抽到這里的大水池中,沒有對這些污水做任何處理。
那些大體積污水處理設備早已經銹蝕,估計是開不起來,或者運行的時候太難看,所以廠里干脆連樣子都不做給調研組看,擔心弄巧成拙。
污水“處理”車間里充滿了難聞的氣溫,彌漫到周圍的空中。
薛華鼎被熏得眼睛都差點睜不開,只稍微呆了十幾秒鐘就撤退了。他們動作快速地“逃”到了排污口,也就是湖邊。
一條排放污水的水泥渠直通大湖深處。
現在的排污口當然被關閉,沒有滴水流出來。但以前排污留下的痕跡依然在目,水泥渠的渠壁和底部都留有污水的濕印,殘留著不少黃色的泡沫和刺鼻的氣味。
薛華鼎皺著眉頭轉頭問環保局局長錢國光道:“錢局長,他們這種污水排出去,對我們的環境會造成什么影響?”
劉東林等廠領導一臉菜色,心里終于明白薛華鼎一行今天來不是替紙廠排憂解難的,而是來“找茬”的。心里對這個廠的前途終于有點絕望了。
錢國光回答道:“首先是氣味難聞,破壞了我們的空氣質量,影響周圍居民的生活。只要他們紙廠一生產,周圍的居民就受罪,如果風向不對,周圍的人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第二就是這些廢水營養過多,就是說這水很肥,造成湖水里養分大,各種浮游生物和水底植物生長旺盛,嚴重影響水質。也容易造成水質腐敗發臭。以前這里的水可以生喝。而現在就是煮開了別人也不敢喝。第三,污水中含有大量細小的植物纖維,這些纖維很容易進入魚類的體內,特別是附在魚類的腮部。輕者造成魚腮堵塞,魚呼吸不暢,或者魚腮糜爛,導致魚類生病、生長緩慢,重者直接導致魚類死亡。可以說,這池污水是一池毒水。夏天湖水足,水流快,湖水更新快,不會對我們縣城自來水廠造成什么影響。但到冬天枯水季節就很危險,去年這里的污水就差點流到自來水廠的取水口了。”
環保局和紙廠已經成了冤家對頭,一個罰款一個被罰,只是紙廠就是賴著不交錢,環保局雖然也肚子氣也無可奈何。現在薛華鼎這個縣長在這里,錢國光自然沒有好話。當然,因為劉東林就在面前,他也沒有把事實故意夸大。
劉東林爭辯道:“以前我們也是這么做的。而且現在大家也是這么做。如果縣里能給我們資金購買新的污水處理設備,我們也可以讓污水達標再排出去。”
他話里有二層意思:一層是紙二廠跟我們是一樣的。第二層是說縣里要解決這些問題的話,縣里必須掏錢出來。
錢國光冷笑道:“那也未必。”
劉東林心虛地沒有說話。
薛華鼎和其他人一樣有點不解,問道:“買了污水處理設備,排放的污水也不行?”
錢國光冷笑了一下,回答道:“如果污水都經過污水處理設備處理,污水設備買的又是正規廠家的產品,處理后的污水當然可以達到排放標準。問題是污水處理設備是一個大的電耗子,需要消耗大量的電力才能保持它們運轉。他們紙一廠的經濟效益這么不好,如果所有污水都進行處理的話,生產紙張所能產生的利潤全部用來買電估計還少了。工人吃什么?他們會舍得?”
“哦。”幾個人點了點頭。
薛華鼎問劉東林道:“劉廠長,你們生產的紙除了在我們縣銷售外,還銷往哪里?”
“……,基本都在我們縣。如果市場被他們紙二廠拿走的話,那我們廠就徹底死了。我們可是一百多工人。”劉東林還在做著恢復政府保護他們市場的美夢。
“臨近縣的市場都打不進去?”薛華鼎有點奇怪地問道。
“以前可以,但現在不行了。市里不像以前一樣支持我們,讓其他縣隨意進外地的紙張。”劉東林怨恨地說道。
薛華鼎沒有再問,眼睛看著湖水遠處,心里想:“如果質量差,市里就是支持你們,顧客也不會買你們的。現在可不像以前商品缺乏,基本是賣方市場。”
告別了紙一廠的領導,薛華鼎一行沒有吃紙一廠為他們準備的晚飯就驅車到了紙二廠。
紙二廠的情形大同小異,只是紙二廠的規模更大、排放的污水更多。稍微不同的是紙二廠的設備、設施沒有紙一廠的這么陳舊,紙張的銷路也比紙一廠稍微廣一些,他們的紙張銷售到了臨近幾個縣,甚至銷售到了其他市。只是所有產品都是低值劣質,即使賺錢也是賺一點點手工費,或者說賣出來的錢基本都是一些原料錢。
計劃二天的調研,薛華鼎他們半天就結束了,他們在紙二廠花的時間更少。也沒有在紙二廠吃晚飯就打道回府,各自回家。
大家臉上都是一臉的沉重,除了環保局局長已經了解情況而不驚訝外,其他人都是一幅實在沒想到的表情。
晚上,招待所的肖經理親自送來水果,然后笑問薛華鼎道:“薛縣長,縣里是不是真的準備將紙廠賣掉?”
薛華鼎反問道:“那你有什么高招將它們救出來?”
肖經理一愣,想了一下,說道:“救出來的高招沒有,除非花很多很多錢。我只能保住它們不死。”
薛華鼎道:“你能保它們不死?實際上,它們已經死了,已經無可救藥了。”
“已經死了?你的意思是說一定要便宜賣掉它們?”
“難道不是死了?如果我們按市場價格賣蘆葦原料給二個紙廠,你說它們能支撐幾天?”薛華鼎問道。
“這樣做那肯定不行。薛縣長,是不是真的準備將紙廠賣了?”
“暫時還沒有確定。怎么,你真的想買?”
肖經理點了點頭,馬上又搖頭,說道:“不是我買,是我爸爸他們想買。今天你們走之后,他們幾個人在一起商量了很久。如果姓王的一百五十萬買,那他們就出一百六十萬買。”
薛華鼎知道這些買紙廠的人打的什么小九九——無非是看中了那片不要什么投資就可以賣錢的蘆葦地。
他也不點破,而是問道:“你們就不再擔心市場了?他姓王的也許很更加氣憤,什么市場也不給你們了。”
肖經理笑了一下,沒有直接回答薛華鼎的問題,而是繼續說道:“反正我們出的錢比他姓王的高。薛縣長,出價高者得紙廠,這應該沒問題吧?我們知道你薛縣長是一個很公正的領導。”
薛華鼎說道:“你這是給我帶高帽子。不過,我也可以給你一個底,如果我們賣廠的話,肯定會公開進行,肯定容許大家公平競爭,絕不會私下進行交易。也歡迎有實力、有興趣的人來參加。”
肖經理從薛華鼎話了聽出了一點弦外之音,連忙說道:“我爸爸他們并沒有這么多錢,他們一直在紙廠工作,靠的都是工資收入和這么多年的積蓄。他們幾個人肯定買不起,他們是準備聯合廠里的職工一起集資把它買下來。”
“噢,這倒是一個思路。我會好好考慮的。”薛華鼎想了想。
肖經理也實現了自己的目的,就笑著離開了。
薛華鼎剛坐下來準備邊吃水果邊休息一下,等會再起草報告,不想又有人再外面敲門。他苦笑了一下,只好再次把門打開。
外面站的是一個陌生人,薛華鼎問道:“你是誰,想找誰?”
“我叫王元泰,這是我的名片。我想找薛縣長反映一點情況。”對方笑容可掬地說道。
薛華鼎說道:“反映情況請明天到政府辦公室去,由他們來確定你找誰反映好。”
“薛縣長,我舅舅和我爸爸都說您是一位平易近人的好領導,他們說只要我是來反映紙廠問題的,您一定會接見我。”來者又笑著說道,“我舅舅是劉平良副書記。”
薛華鼎這才將門打開放他進來,說了一聲請坐。
來者王元泰也不客氣,自己為自己倒了一杯茶,還幫薛華鼎把茶幾上的水果盤、叉子、餐巾紙等收拾好。然后才坐下來,對薛華鼎道:“薛縣長,今天很忙累壞了吧?不好意思,稍微打擾一下。”
薛華鼎道:“每天都是這個樣子。你有什么事要反映?”
王元泰說道:“不瞞薛縣長說,我想買下紙一廠。”
薛華鼎問道:“好啊,我們歡迎你為我們考慮。不過,現在我們縣里還沒有議出一個條陳來,下一步具體怎么做,我們還沒確定。”
王元泰說道:“我知道。但我更知道薛縣長跟其他的領導不同,你做事是雷厲風行。只要你起了這個心,絕對不會久拖不決。”
薛華鼎笑了笑,剛才肖經理送了自己一頂高帽子,這里又送來了一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