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原本是個小賣部,估計是村長自己家開的。院子裡用電線扯著幾個白熾燈泡,蛾子圍著光撲棱棱地飛個不停。院子到處都是人,有老有少,甚至於還有喂著奶的年輕婦女。年輕人三三兩兩地站著,不耐煩地用手扇著風,農具七零八落地堆在下,更有幾個手裡還拿著大砍刀。其中最顯眼的還是幾個負傷的人,他們頭上扎著繃帶,血正從傷口裡慢慢地滲出來。
“是楓子回來啦!”其中一個年輕人熱切地跑過來,一把攬住小李的肩膀,“我就說他能回來!”
“這怎麼回事?”小李拉過他的右手,那上面的小指已經沒有了,本該是手指的地方裹著厚厚的紗布。
“都是鄰村那幫龜兒子乾的!”年輕人罵道,突然看向我,“這是你媳婦兒?”
“沒錯兒,”小李笑道,順手指了指老張,“喏,這是我表舅爺,他姐嫁到鎮(zhèn)子上,所以你們都沒見過?!?
聽了這話,原本有些戒備的人們明顯地放鬆下來。幾個婦女甚至熱情地從竹筐裡拿了楊梅給我吃,老張也嘿嘿笑著,開始給周圍的人發(fā)煙。幾根菸抽下來,氣氛明顯活絡了許多。
“他們砍了咱們村六個,”年輕人有些鬱悶地低頭看著自己殘缺的手,語氣轉爲得意,“可我們也放倒他們一個!村長說啦,明個天一擦亮,咱們就幹他球的!”
說著,他指了指角落裡悶悶抽菸的幾個人,“這是三大爺,喏,那個是小堂叔,我媽連夜給他們掛了電話,這不,都從鎮(zhèn)子上趕過來了 !”
這是要全民皆兵??!趁著他們還在熱切討論戰(zhàn)術,我把李如楓拉到一邊:“喂,你們村長怎麼不管呢?怎麼著也是選出來的幹部啊!”
“選?”小李一聲輕哼,臉上全是嘲諷,“你當這村長是怎麼選出來的?只要給他投票,就每家兩袋面一桶油,過年分二十斤豬肉?!?
“這也行?”我吃驚地看著他,雖然聽說賄選這種事,沒想到如此猖獗。
“有什麼不行的,”小李嘆了口氣道,“雖然不至於欺男霸女,可你指望這種人去維持秩序,那簡直是做夢!”
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滿臉橫肉的中年人走了出來,他身後是幾個乾瘦的老頭子,雖然佝僂,卻是一臉的威嚴。頓時,人羣鴉雀無聲,就連一直咿咿呀呀的小孩子都一聲不吭。
“他們老孫家,是欺負咱們村沒人了!”這吃的油光水滑的胖子一義憤填膺,“孫子尿老子頭上,咱們李家村和他們拼了!”
“拼了!”
"打死這幫龜兒子!"
“弄死他們!”
胖子滿意地看著人們,幾個年輕人從屋裡扛出來個麻袋,狠狠地往地上一撒,黑乎乎的不知是些什麼東西。胖子順手抓了一把,倒進鳥槍筒裡,擡起**,對著天就是一槍。
幾塊瓦被震得粉粹,烏鴉哇哇地亂叫著飛上天空?!拔矣殶熁◤S的朋友搞來了**,”胖子顯然很滿意這樣的效果,“等天一亮,咱們就送孫家壩的人上路!”
“上路!”人們不但沒有被那清脆的聲音嚇倒,反倒是眼睛裡像點了**般,閃耀著興奮的光。幾個老頭子滿意地抿著鬍鬚,其中那個花白頭髮的更是滿臉欣慰,“李大福家二小子算是沒給祖宗丟人!”
胖子走向房前停著的大卡車,拖斗上放著幾個半人多高的柴油桶,還有一堆捆得整整齊齊的空啤酒瓶。年輕人摩拳擦掌地上去領傢伙,小李略微一猶豫,居然拉著我也走了過去。
“楓仔回來了?”胖子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兒,粗粗的眉毛掩飾了他眼睛裡的情緒,“這倒是稀客!”
“他這是回來幫大夥兒的。”一旁的年輕人忙給他賠話道,“這不還帶了他老婆和親親表舅。”
“是嗎?”胖子的樣子顯然有些懷疑,聽到他這話,幾個人也開始對我們面露疑慮。
天啊,這可如何是好?我們倆可是半句方言都不會講。只要一張口,保準露餡!什麼表舅,萬一被這些人看穿了身份,非得被鋤頭敲碎腦袋不可!老張只是張著嘴乾笑,情景十分尷尬,我覺得他的笑都快撐不住了。
“他是我那個嫁到鎮(zhèn)子上表姑的親弟弟”小李毫不慌張地說道,“小時候腦子被燒壞了,有點憨。”
一聽這話,老張笑的更傻了,他突然一使勁舉起了旁邊放著的大油桶,然後狠狠地摔在地上,接著對驚呼的人們憨笑。
“這憨憨勁兒還挺大嘛!”人們見他這樣,一起笑了起來。這樣一來,也就沒人懷疑我們身份了。
人人都領了武器,嘰嘰喳喳地興奮得不行,男人也就罷了,關鍵是那些婦女,上到七八十歲的老太太,小到剛嫁人的小媳婦,也都一個個鬥志昂揚,就怕自己落了後。
這村子一定是瘋了。真是想不到在當今時代,還有這樣好勇鬥狠的地方。那個在路上碰到的張嫂子很熱情,給我們收拾了小廚房,我們幾個搭地鋪在這裡休息。這家的廁所也不知道是不是堵了,整個屋子裡都瀰漫著一種說不清的臭味。
“你們祖上到底和人家有什麼仇?”我被那味道薰得睡不著,索性坐起來問他道。
“年代這麼久了,誰知道呢?”他一聲冷笑,“反正就這樣祖祖輩輩地打來打去,直到一方斷子絕孫爲止。”
“你肯定覺得我冷酷?!毙±顢E頭看著在我們身旁飛舞的流螢,“可是,我小時候那會兒,有一次在湖上發(fā)生了械鬥。組族長怕我們不出力,硬是讓我們互相搭別家的船去。這樣爲了自己家少傷亡,大家都是竭力地劃船,好去送別人的兒子上路。
“那次我們打了整整一個星期,湖水都被染紅了。後來十多年的時間裡,那湖水一直都是腥臭的,連魚都打不了?!毙±畹拖骂^,將臉深深地埋在腿上,“我父親,就是在這次械鬥裡被人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