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他的指尖望去,是那條剛纔我見了很多回的小船。等它慢慢靠近了,我纔看清楚上面站著個老農,正用一根竹竿在水裡來回地探來探去。那樣子非常像S市的江面清潔隊。
不會吧,這河流渾濁得和泥巴湯一樣,還要打掃垃圾嗎?
不一會,他挑起了竹竿。原來這竹竿是個簡易的打撈工具,最末端上有個錚亮的鐵鉤子。上面掛著個白色塑料袋,裡面沉甸甸的,壓得竹竿都彎了下去。那人彷彿對此很滿意,一伸手將它取下來,扔進了小船。接著,他用竹竿在河底狠狠一撐,飛也似的返回河岸對面。
“他在幹嘛?”我被弄懵了。
“走私。”他見怪不怪地答道,“裡面可能是鹽巴,可能是鈔票,甚至可能是毒品。這裡生活困苦,很多人都明裡暗裡地做著走私買賣。”
他的這番解釋讓我覺得膽戰心驚。剛纔看到捕魚鷹的一派田園風光,頓時變得殺氣騰騰。如果真像他說的,林凡的毒品大本營就在此地,那我們見到這些人,豈不成了潛在的幫兇?
“回去吧。”他拉著我慢慢往樓下走,老朽的木頭髮出不堪重負的吱吱聲,“等天黑,才能看到更美的煙火。”
我們下樓的時候,老闆娘已經擺滿了一桌子的飯菜。什麼啤酒魚,螺螄粉,五色糯米飯,都是當地特有的美食。烹製的方法也非常特別,他們把食材裹在寬大的芭蕉葉裡,慢慢地放在火上加熱。這樣做出來的食物保留了原汁原味,同時也帶著一種草木植物特有的清香。
“嚐嚐吧。”她熱情地招呼著我們,“都是自己家做的,好吃!”
說著她又一頭扎進廚房忙活去了。這家的人口很多,光路上玩的小孩就有七八個,這還沒加上在地裡忙活的青年壯勞力。
大叔則一個人坐在門口,嘴裡叼著旱菸筒,用一把閃閃發亮的鋼刀刷刷刷地削著竹皮。那把大砍刀看上去很笨重,在他的手裡卻靈活的像飛翔的燕子。
一想到林凡的手下極有可能混跡於這些人中,我嚇得眼睛都不敢多往他那裡瞟一眼。屋裡的擺設都很簡陋,頭上懸掛著一盞搖搖晃晃的白熾燈,桌椅大概歷久經年的緣故,上面都裂著大縫。
能體現現代生活的東西,可能也就是牆角的那臺十二寸黑白小電視了。
“別那麼一臉正義感嘛。”葉景明在我耳側輕聲說,“他們會懷疑你是條子。”
正義?我看上去那麼特別嗎?藉著面前玻璃的反光,我飛快地瞥了老闆一眼,他依舊在專心地幹自己的活兒,甚至連頭都沒擡一下。
他一定是多心了。廚房裡傳來一陣陣的爆鍋聲,我多少有些無聊地在屋裡踱著步子。葉景明則表現的很警覺,他一動不動站在窗前眺望著遠處,從這裡能夠清楚地看到大路盡頭的一舉一動。
什麼時候吃飯啊!我在這裡已經兜了快二十個圈子。葉同學又不叫我出去,真是憋死我了!正煩著,我一眼瞥見牆角落裡有臺奇怪的機器,長得像個VCD,卻還比VCD多了兩根天線。
電視都是黑白的,還用什麼VCD啊。我好奇心大起,“老闆,這是什麼?”
“收音機。”老闆帶著濃重的口音回答,手裡的刀並沒有停下,“俺從廢品市場撿的。”
這東西足有三四個鞋盒那麼大,正面有兩個白眼球一樣的調頻大旋鈕,下面還有好幾排小小的黑色按鈕。外殼原本是軍綠色的,不過歷久經年,漆面已經變得鏽跡斑斑,甚至於上面還有幾道深深的刻痕。
我懷疑這是WG時期的產物,因爲它的背面還寫著“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的字樣。
這才下午,聽聽廣播也不錯。這麼想著,我立起天線,按下了開關鍵。
一陣嘈雜聲從裡面傳過來。我不停地旋轉著按鈕,想找個臺出來,哪怕是聽聽歌也好。誰知裡面不是沙沙的噪聲,就是一陣陣尖銳的白噪聲。
嘩啦一聲,馬紮狠狠倒在地上,大叔跳起來,用砍刀指著我的鼻子,“你幹嘛?”
他一張臉黑得像煤炭,語氣裡帶著激怒,那樣子就好像我偷了他家的錢一樣。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眼前一道黑影閃過,原本站在窗前的葉景明,以一種驚人的速度衝在我面前,左手順勢插進口袋,緊捏成拳。
“你又是要幹嘛?”他歪著頭,似笑非笑地問道。
老闆的臉色變了變,那把刀就那麼舉在半空中,沒有落下,卻也沒有放下的意思。
倒是做飯的大娘聽到動靜,從廚房裡衝了出來。
“跟你說了幾遍了?”她咆哮道,“不要拿刀對著人!”
說完她又轉身面向我倆,臉上掛著歉意的笑:“他就這毛病,脾氣衝,動不動就抄家動手的。。。
葉景明不爲所動,他冷冰冰地看著對方,渾身透出一種讓人不寒而慄的殺氣。
我記得老張說過,殺過人的人總是不一樣的,這就像吃過人肉的惡虎總是食髓知味,永遠要想方設法地再吃一口。我沒見過餓虎,只是突然之間就覺得整個房間都冷了下來,來自遠古的第六感讓我感知到了來自身邊的危險氣息。
顯然這老闆很識貨,他臉上變得訕訕的,整個人突然就慫了起來,完全沒了剛纔對著我亂叫亂嚷的那個缺德勁兒。
就在這時,身後收音機的噪聲迅速地消失了。
“救救我。。。。”幾聲微弱的女聲從裡面發了出來,伴隨著詭異的沙沙聲,“救。。。”
音質扭曲了幾下,迅速地消失在一片沙沙中,像指甲掛黑板一樣的噪聲充斥在房間裡,和這悶熱的鬼天氣一樣,無端地讓人心生煩躁。
“你聽到了吧。”老闆嘆了一口氣,砰地把刀扔在地上,“鬼電臺,這就是鬼電臺啊。”
啥?我不由得瞥向外面的太陽。這才下午四點,白日裡鬧鬼了不成?
“我們這裡的人都不聽廣播。”老闆撿起地上的砍刀,繼續坐下來削竹蔑,“你也知道,四十年前,這裡和對面幹過仗。這裡山多洞多,對面女人也當兵,就躲在這些洞裡發電報。”
我點頭。葉景明有所鬆懈,見他沒什麼惡意,便從口袋裡翻出兩根中華遞了過去,“伢妹子不懂事理,老伯別見怪。”
老闆見是好煙,眉頭也鬆了下來,從旁邊竈臺上借了火,吸了一口,“聽他們說啊,第一輪炮火就把那洞給炸塌了。把那些女兵死死地埋在山裡。她們不斷地向外發信號求救,可那會打仗咧,就算聽見,誰肯去救?一天天的,她們的聲音越來越弱,說的話也越來越少。那時越南人正吃敗仗呢,主力都自顧不暇,哪還有空去管幾個女人的死活?
後來,仗都打完半個月了,咱們這邊監聽的人聽到了最後的一句‘救命’,裡面就再也沒信兒了。”
“也就是說,她們被活埋在裡面了?”我只覺得冷汗四起。
老闆嗯了一聲,“後來戰爭結束很多年,我們這裡聽廣播,還是能接收到她們發出的救命聲。大概是死的不甘心吧。”
這幽幽的一句,嚇得我恨不得把那個鬼東西扔出窗外去。接下來的飯也吃的非常沒有胃口,我總覺得那個老式收音機翻著兩個白眼球,從身後死死地盯著我看。
你女仔蠻好看的嘛。”老闆一邊呼嚕呼嚕地吃著螺螄粉,嘴裡含糊不清地說道,“她是做什麼的啊?”
這話一出,我驚得差點把筷子掉到地上。我真的是一臉正經過頭了嗎?天啊,我又不是瑪利亞,還天生自帶聖母光環!
“你看著像啥?”葉景明似笑非笑地望著我,嘴角微微上揚,“我兄弟都說她像個公安局的!”
“哈哈!”這話一出,老闆自己倒是爽朗地笑起來,“小姑娘乾乾淨淨的,是好事情嘛!“
緊張勁兒一過去,剩下的時間裡便是賓客盡歡,老闆嗷嗷地唱著歌,葉景明臉上掛著笑,還喝了好幾杯當地釀製的米酒,彷彿下午的那場不愉快根本就不曾存在。
可坐在他旁邊的我,分明看到,這一晚上,他的左手,都沒有從褲兜裡拿出來。
酒足飯飽,我們倆回到了樓上。砰地一聲,一把銀色***被他拍在了桌子上。
“你怎麼不上保險?”我瞠目結舌地看著槍上大張的扳機。他就不怕一不小心走了火?
“算他識相。”他哼了一聲,臉上原有的幾分醉意此時已是蕩然無存,整個人凌冽得就像一把馬來劍,還是淬了毒的。
我有理由相信,下午就算一個不小心動起手,別說一個,十個老闆都能被他扔進湄公河。這就是黑道中人嗎?既是在最酣暢的夢裡,也從不曾放下武器。
“咱們什麼時候動身?”我望著頭頂烏沉沉的天空,上面一顆星星都沒有。太陽一落山,周圍頓時變得涼爽起來,風呼呼地吹著,隱約裡帶著河水的腥氣。
“至少等到半夜。”他嘴角一彎,“你倒是說說看,什麼樣的人才會在家裡藏著個軍用電臺?”
電臺?那老闆不是說是收音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