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這樣半垂著眼眸,像是沉思,又像是在聽曲。手裡一顆骰子滴溜溜在他指尖輕轉,頭頂水晶吊燈隨風輕搖,星光流轉,撒下一片溫暖的香檳色。
在他的面前端坐著個穿桃紅雲紋刺繡旗袍的女子,她一雙白如玉筍的手上下翻飛,琴曲如泣如訴,江上月華流轉,一絲若有若無的情愫飄散如霧靄,撩撥人內心最深處的暖。
可那人並不領情。他手一揮,手中玉製的色子盅發出脆響。那盅整隻皆用上好的羊脂玉製成,以雕鏤的工藝刻畫九龍騰雲。裡面有一顆隱約帶著血紅的骰子,隨著他的動作而不斷翻飛。
琴聲戛然而止,如同一匹錦緞徐徐鋪陳,未曾全然展開驟然被人剪斷。那拖曳著的尾音尖銳刺耳,我皺了皺眉。而女子停了手,再擡頭已經是盈盈欲泣。
“沈先生,”她的一片淚眼讓旁觀者也爲之動容,“請您……”
女子滿面愁色,彷彿下一秒就要發生什麼不可思議的可怖之事。而葉景明絲毫不爲所動。他以指尖揉著太陽穴,甚至連眼皮都不曾擡一下。
“單,還是雙?” 他的聲音很輕,冷淡毫無起伏。在死寂的房間裡迴盪如深夜報喪雲板,少不了讓人悚然一驚。
那女子一臉驚恐,就算鬼怪聽到安倍晴明的唸咒也不會出現如此絕望的神情。
沉寂。可這沉默並沒有持續太久——從水晶燈的香檳色所照耀不到的地方,那些陰暗的角落,突然如倒生的影子般,出現了幾個身穿黑西裝的男人。他們蒼白的臉上不帶一絲神情,如同一張張萬聖節的活死人面具。再加上那一身彷彿夜色染就的制服,簡直如同從地獄縫隙冒出的鬼魅。
他們以火光電石之速,迅速地向女子伸出手來,那架勢簡直是要活生生把她拖入地獄。
“??!”女子慘叫一聲,如天鵝悲鳴。她慌亂地向周圍人投來求助的目光。而座上之人恍如未聞,其他人也只是瞠目結舌。
我怔怔地看著,心裡只是充滿驚駭:他,他這是要做什麼??!
就在那些手即將觸碰到她之時,女子終於絕望地喊出聲來:
“雙,是雙?。?!”
這簡直比玩彩票還胡鬧,我猜她在慌亂中根本就沒看清他的手勢??删退憧辞逵衷鯓樱菢涌斓乃俣取?
男子並沒有回答,他伸手拿起玉盅的蓋子,微微地向外傾斜,好讓所有在場的人都看到結果。
那是一顆鑲著紅豆的骨制骰子,上面彷彿以血塗就的的三個森森紅點,無聲地揭示了女子的結局。
“啊——”女子渾身顫抖,竟然腿一軟,向後徹底地暈倒過去。
接著就上來幾個大漢。兩個人抓手臂,兩個人擡腿,幾下就把這個奄奄一息的女子抓起來,像拖死狗一樣地往門外擡。而那個玉面閻王,只是冷眼看著,根本不做任何的阻攔。彷彿那只是一個玩壞了的玩偶,隨時可以拆洗重做。
這是要幹嘛?我急了,就要上去抓住他問個究竟。旁邊卻有一人輕輕拽住我的手臂:
“夫人還是不要做多管閒事的好。"
什麼多管閒事?我怒氣衝衝地回頭,卻是剛纔侍候我的那個清秀黑服。正在這時,又有一個青年瑟瑟縮縮地從偏門進來,他彷彿對眼前的奢華心有顧慮,正猶豫著要先邁哪隻腳。冷不丁他身後的黑服死命地朝他後背上一推,撲通一聲,青年徹底地摔了個跟頭,咕嚕嚕一直跌到男子腳邊。
衆人發出一陣鬨笑,彷彿對此種情景習以爲常一樣。那青年哆嗦著,竟然連話都不會說了。
看來又是要重複這種貌似俄羅斯輪盤賭的把戲了。身側黑服恭敬地低頭,可是那種恭敬明擺著是不要讓我往前一步。於是我索性撥開人羣,朝花廳的沙發上狠狠坐下來。
黑服隨之在我身旁坐下。他伸手捂住壺蓋,無聲無息地向一隻天青色瓷杯注入茶水。他的眼睛柔和而專注,安靜得像一盞傍晚的路燈。
這些人多少都是受過訓練的,否則也不至於讓那麼多的夫人小姐樂不思蜀。我清了清喉嚨,勉強道:“那你說說,這是在搞什麼把戲?“
“夫人小心燙。”黑服微笑,伸手將瓷杯遞給我。他沏的茶溫和醇厚,在氣躁後越發地感覺脣齒生津,彷彿怒氣也隨之消散。等我喝了近乎半盞,他這才緩緩道來:
“其實,這是先生仁慈。殺人抵命欠債還錢,借了別人的錢,怎可以不還呢?”
“那他們……”我停了手,擡頭問他道。
“公司的規矩是,中午之前不還錢,過了日頭就要重新計算利息?!焙诜⑿Φ?,“而我們的利息也並非不合法,三分利而已?!?
我哼了一聲,沒有說話。三分?聽上去是不多,但利滾利壓下來,又有幾個還的清?法律規定,借貸雙方約定的利率超過年利率36%,超過部分的利息約定無效。呵呵,他倒是挺會打法律的擦邊球!
到此,我算是有些明白蘇鬱明的資金來源了。
“欠債的是大爺,我們先生也厭倦討債。於是決定今天,給他們一個機會?!焙诜p描淡寫,順手拿起桌上的五色糖盒,用牙籤從裡面紮了一顆蜜棗遞給我,“夫人,請吃。”
我接過放入口中。那蜜棗估計是用上好的椴樹蜜炮製,清甜可口,卻又不膩得人牙齒髮酸。
“賭單雙骰子,如果猜中了,本利全免,”黑服不慌不忙地剝起了山核桃。這種臨安特產的果品皮薄而仁碎,他倒是有耐心,一粒粒地剝出來,落在微黃的原木紙巾上如星星。
“如果不中,那麼本利加倍,願賭服輸!”
本利加倍!我瞠目地看著他。六分利息再加上利滾利,就算是赫爾墨斯親臨,也永無出頭之日。
真倒是使得好計策,他抓住了這些人急於翻本的賭徒心理,不聲不響地再敲一筆。至於那骰子,哼,做慣莊家的人,色子盅又在他手上,手腕微微一顫就可以是個新天地。
這些人真是……看剛纔那小姑娘不過二十來歲吧,怎麼就想起去借高利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