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香燭紙馬,我一樣在你身邊。”他丟了筆,回頭深深地望著我,“你看到了,嫁給蘇家要絕對有勇氣,可是當著列祖列宗的面,我向你保證,你再也不必受任何的委屈,任何人的氣,就算那人是我媽,也不行!”
微風四起,一陣陣的香霧圍繞著我們輕輕飛舞。彷彿是那些安享犧牲的神明們在這一瞬間聽到了他的聲音。我心裡突然就覺得溫暖,在千百年的歲月裡,神位上的這些人有他們自己的悲喜哀愁,可也必定有人像我和他一樣,安靜地相愛下去,走下去,無論怎麼辛苦,無論有多少的律法壓在我們頭上。
我們兩個人就這麼跪在神位前,手牽著手。黑暗裡我聞到他身上好聞的海鹽香氣,我想起族譜女排行裡的那個唯一的破洞。千年前那個被沉塘的蘇氏女子,是不是也這樣,在祠堂的黑暗裡,與她真正肯付出命去愛的人久久相擁,至死不悔?
也不知過了多久,彷彿連門外的夕陽都有些沉下去了。我拉起蘇鬱芒,“咱們走吧。”
卻在一轉身的瞬間,我看到了站在門口的那個身影。
是葉景明。他就那麼靜靜地看著我和蘇三,殿中的香霧太過濃厚,我根本看不清他什麼表情。只是隱約地覺得他比那些掛著微妙表情的神像更像一尊泥塑木胎。
他在這裡多久了,是一開始就發現我們消失了嗎?就在我一愣神的工夫,他卻早已轉身離去,夕陽將他的身影拉長,長的就像歲月空明裡的一聲嘆息。
別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 該結束的,也已經結束了。
有子來歸,蘇家整整舉辦了三天的宴席。一時間歡歌笑語不絕,人人都沉浸在這盛世的烈火烹油裡,寧願在美酒千樽中一醉再醉。
對於葉景明的到來,蘇夫人毫無反應,在她臉上甚至看不出任何的哀慟,這讓我都有些懷疑蘇鬱芒的話是不是他的一廂情願。
“好孩子,在外這麼多年,真是苦了你了。”此刻的她完全是一位大家族裡慈祥的長輩,正爲親生子的得而復失唏噓不已,“從此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說著,她把一個檀木盒子遞給了許一梵。那木盒做的十分精緻,就連蓋子上都雕刻滿了綻放的花朵。
許一梵低頭抿嘴一笑,伸手打開木盒。那是一對雕滿百子千孫圖案的赤金鐲子。
這一刻我真的有些羨慕她。上層的人總是會被輕易原諒,雖說她曾與蘇鬱芒訂婚又逃婚,可由於她背後是財力雄厚的許家,就連蘇夫人都要給她一份薄面。也許在蘇董事眼裡,她嫁給哪個兒子並不重要,只要是蘇家的人,怎樣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月已中天,上了點年紀的人都去花廳休息喝茶。舞場上只剩了我們這些精力充沛的年輕人。才跳了一會兒,蘇鬱明就推脫有事離開,他一走,蘇玫也跟著去了。
現在我們跳的是宮廷舞,男女分別站成兩排,隨著不同的節拍隨時更換舞伴。鬧了整整一晚上,彷彿連樂隊也有些疲憊了似的,小提琴什麼的早就停了,只剩下鋼琴還在有氣無力地胡亂哼哼。
一個四三拍後,葉景明站在我的面前。
“好久不見。”我暗中用長長的指甲掐了一把手心,對他客氣地笑著。
他不做聲,只是踏著節拍伸過手來,與我輕輕擊掌。比起一年前,他的容貌並沒有太大變化,依舊是沉沉的如同白灰般的臉,厚重睫毛後的眼睛像是皮套裡的一把匕首,森森然地閃著寒光。
他還是那麼好看。我輕輕攥住他的手,迴旋又迴旋,只覺得連那鋼琴都有了艱澀之聲。恍然裡突然想起我和他在街上跳的狐步舞,如知曉後來如此不堪,我寧願停留在那一刻死去。
剛跳了一個節拍,音樂卻突然停下了。原來是經過的侍者不小心碰掉了琴譜。無奈之下,鋼琴家只好停下手中的音符,彎腰去翻譜子。這空當裡,我還拉著葉景明的手,四目相對,不由得有些尷尬。
“該換曲子了。”站在旁邊的蘇鬱芒越過舞伴,一把拽住我的手,轉身對樂隊揚聲道,“只差一步!”
小提琴如同流動的河,鋼琴是那岸上綻放的濃郁花朵。晚風搖曳,風茄放香。小提琴手重新打起了精神,將這一首著名的探戈曲演奏得如夢似幻。轉身的瞬間裡,我看到葉景明的眼睛,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那裡面居然是深重的哀傷。
像他這樣的人,也會痛苦和悲傷嗎?
“專心呀,謝昭。”蘇鬱芒在我耳旁低語,他的一雙蜜色眸子像極了蒙娜麗莎,無論我望向哪一處,它們都在注視著我。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即使如此,我爲什麼不去憐取眼前之人呢?
嘴角上揚,煙紫色的裙襬是蘇三手上綻放的蝶,而他修長的手臂是託著我飛翔的花枝。在急速的旋轉中,所有的一切,無論是那些圍觀的人,還是那些流光溢彩的裝潢,都變成了幻影一樣的東西,飛快地逃離湮滅。
四個反覆小節後,我倆跳的根本就不是探戈,只是一味地隨著曲子搖搖晃晃。可是又何必要節拍?舞蹈本身即是情語,既然所愛之人已擁入懷中,此時再多說一句,都是妄言。
讓過去的都過去吧,忘記須忘記的。終於,小提琴手使勁一拉弓弦,用一個漂亮的和絃結束了曲目。而我正恰如其分地在最後一個音節墜落於地時,微微屈膝,對著周圍的人們溫婉微笑。
短暫的靜默後,有稀稀拉拉的掌聲從周圍響起。相比我們的狂放不羈,那兩位要冷靜得許多。我分明看到,葉景明只是禮貌性地跳了前四個小節,就坐在一旁啜飲咖啡去了。
“兩位真是天作之合。”我挽住蘇鬱芒的手,對著許一梵甜甜一笑。這種甜美得有些齁的笑還是我從她那裡學來的,想當年,她憑藉這樣棗泥酥一樣的笑,捕獲了多少小男生的心啊。
“你們又何嘗不是?”她淡淡道,忽地嘴角上揚,“說到底,還得多謝你照顧他。”
“嫂子客氣了。”我假裝沒聽到裡面的嘲諷意味,“總歸是高中同學,怎麼能見死不救。”
她只是淡然地笑著,神情自若。就在我匆匆經過她的一剎那,輕快的風吹來了梔子花的香氣,也帶來了我的耳語,它很輕很輕,卻足以讓聽到它的人如雷貫耳:
“林凡,還真是難爲你了。”
說畢,我再不看她什麼表情,對著葉景明微微一點頭就離開了花廳。
比起屋內那種沉沉的讓人發悶的熱鬧,還是自然的微風更讓人覺得舒服。小花園裡一個人都沒有,我和蘇三緩緩地走在鵝卵石的小路上,一朵朵石蒜花孤零零地挑著蓬蓬的紅髮,樹上大朵的白玉蘭潔白如鴿子。
“真看不出我這位前未婚妻,居然這麼會耍手段。”他嘆氣,年輕的臉上除了疲憊,只有厭倦。
“你們男人不是喜歡這種白蓮花嘛,”我沒好氣地瞥他一眼,笑著唱道,“好一朵美麗的白蓮花~”
現在若當衆說出她的真實身份,怕是不僅沒人信,還要引出殺身之禍。既是如此,不如默認趙黎就是蘇董事的兒子,看看這位林凡又要耍什麼花樣。
這花園裡盡是些西洋的大理石雕像,六翼天使手持寶劍護衛著草木離離。今天是滿月,在似水月華的朗照之下,他們一個個表情生動,彷彿在一剎那間有了神性。
交叉小徑的盡頭盛開著大片的夾竹桃,在淡粉的簇擁裡,一座等人高的雕像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阿波羅與達芙妮,我最喜歡的羅馬神話。估計這雕像也是出自名家之手,雖說那那人像的面容完全隱藏在了樹蔭裡,卻還是能看出阿波羅的俊秀與達芙妮的美貌。
不過,我記得這裡明明是個水井臺,怎麼突然有了這麼一尊雕像?
蘇鬱芒只掃了一眼,便飛快地拉著我蹲了下來,“別出聲。”
他的語氣裡透著焦灼。怎麼,莫非石像復活了不成?要是從前,我會覺得這些都是怪力亂神,可一想起老張辦公室碰到的那個女瘋子,我渾身一抖,多少有些恐懼地望著那尊雕像。
神像默然無聲,只在白地上留下一道淡如塵埃的陰影。正在我要嘲笑他的疑神疑鬼時,突然,它的影子在地上動了一下。
我死命炸了眨眼,以爲自己看錯了。誰知,它愣了一會兒,居然從裡面走了出來!
那哪裡是什麼雕像,分明是一對青年男女。只見那女子緊緊地擁抱著對方,將她的臉貼在他的胸膛上。就在這一剎那,月亮從烏雲裡露出了半張臉,照亮了她的面容。
是蘇玫。那男子本來是背對著我們,卻彷彿是聽到這邊有什麼風吹草動似的,向這邊投來匆忙的一瞥。刀削一般的側臉,似笑非笑的一雙狹長的眼睛,除了蘇鬱明,還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