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蜢在自己的住所裡懷念陽情。他已經猜到了陽情是在那個星期天的早晨跳下了山崖。
他很瞭解陽情的個性,他是一個飛揚灑脫,玩世不恭,心地善良得有些令人驚歎,心態成熟穩定的男人。雖然他時常把自己當做一個混蛋。
他們一起喝酒,一起玩耍,一起打架,一起賭錢,一起泡妞……,他們有共同的朋友。
每當草蜢想起陽情的時候,總是和最親近的女人晏雨在一起。想起陽情,草蜢和晏雨都有一種溫暖,圍繞在他們周圍。在天堂,有一個朋友在爲他們祝福,在從前,有一個朋友會讓他們開心。
草蜢對晏雨講一個關於陽情的故事。
晏雨一直很奇怪,那個除了對朋友熱情的人對別人異常冷漠的人,怎麼會做一件令人想都想不出來的事。
草蜢的笑容有些暗淡,他笑道:“燕子,其實,你不瞭解情兒,他是個完美的人,至少他是個追求完美的人。”
晏雨嬌笑道:“不是吧,這世間還有完美的人嗎?是不是你太過思念朋友,把情兒說得完美些,這樣你纔可以安心,你知不知道,說謊也是對朋友的不忠喲。”
草蜢的笑更加慘淡,他嘆然道:“如果我騙你,我寧肯替情兒去死……”
晏雨趕緊捂住草蜢的嘴巴,驚呼道:“不準胡說,我相信你的故事,相信你,所以我相信情兒!”
草蜢終於笑了,笑得很燦爛,因爲陽情,還有他的故事。
◆ ◆ ◆
陽情有一所房子,一座破舊的院落,在靈西北郊一個很偏僻的角落裡。房子是陽情花一萬一千五百塊錢,用人間難得的真情換來的。原來的房主是個老鰥夫。陽情遇到他的那天是他垂死的時候,在北郊的農貿市場裡昏倒了,因爲病也因爲飢餓。陽情在市場裡的一個小吃鋪裡吃中飯。陽情害怕被朋友和單位的同事看見自己只是在小吃鋪裡吃飯,他躲得很遠,爲了面子,而最熱鬧的農貿市場的小吃鋪是最適合他隱藏的地方。
陽情通常在有錢的時候是個公子,沒錢的時候就是個花子。
陽情在小吃鋪裡吃一碗蛋炒飯,倒了一口杯度數極高的劣質白酒。陽情也像看笑話一樣看著那個老人。當時陽情不知道他是個老鰥夫,陽情只是在想,怎麼會沒有人來扶扶他呢?很明顯,他很想站起來。原本陽情吃完飯就會走的。這時,陽情看見一個男人走過來,用腳踢踢老人,用一種很大的聲音對著老人叫罵。好像他是這個老人的什麼親戚之類的,話語裡好像有一種屈辱,大概是由於這個老人使他丟盡了臉面。最後,他在警告老頭,一定要站起來,滾回去。老頭掙扎著,可是他再次摔下去了。
男人的憤怒突然爆發了,周圍的人羣聚起來,看熱鬧的人很多,可是沒有一個人勸一下那個男人,也沒有人去扶扶老頭。男人錚亮的皮鞋很晃眼,他一腳踢在了老頭的鼻子上。鮮血,鮮紅,一下灑滿了男人周圍的地面。在正午強烈的陽光下,顯得異常刺眼。
陽情覺得自己似乎應該做點什麼。他站起來付過賬,徑直地向老頭走去。陽情扶起他,在一個空攤位上給他坐好。
陽情回過頭,照著那個男人的頭就是一拳,砸在他的鼻子上。從前陽情的身手不是很好,可是對付一到兩個男人還是不在話下。陽情當時的打架技巧不是自己練的,而是被別人打了n次之後得來的。男人應聲而倒,他剛想站起來,陽情照著他的腹部又是一腳。
陽情在想:“你的皮鞋不是亮嗎?老子的皮鞋也不髒呀,來比一比。”
男人問陽情:“你爲什麼要爲這老頭出頭?難道要養他一輩子嗎?有種你等我十分鐘!”
陽情笑道:“操,我又不是傻瓜,在這裡等你。我現在帶他去醫院,你要找我,就來醫院找吧。”
當時陽情聽見很多人在誇他。雷鋒。這是陽情聽到的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同時也是最陌生的名字。
“一個混蛋都成了雷鋒。你們這些還記得雷鋒的人他媽的怎麼就不能做做雷鋒呢?”
“老子鄙視你們。”
居然還有人說陽情是好人,他覺得這是天大的笑話。看來他還得把這個笑話繼續下去,那個老頭已經在攤位上暈厥過去了。
打了一輛的士,送老人進了靈西市人民醫院。內科。老頭的病因很奇怪,長時間的飢餓引起重度胃潰瘍,好像腎臟還有問題,肝臟ct也有陰影。一整套檢查做下來,花去了陽情一千五百塊。陽情感覺這個老頭可能玩完了。任何一個健康人攤上這些病中的任何一樣,如果沒有雄厚的經濟基礎,他肯定會掛掉的。
老人是個老鰥夫。這是陽情在老人醒來之後得到的第一信息。陽情只好耐著性子,具體地打聽他的情況。他唯一的親人就是那個被陽情打的傢伙,而且是他的大哥的小兒子。老頭一直撿垃圾爲生,窮困潦倒不是一天兩天了,維持了差不多十多年。
陽情還是有些欽佩他,爲什麼呢?他還沒有放下尊嚴去乞討。
陽情見過很多乞討的人,因爲在靈西有很多來自北方的流民。他們衣著光鮮,神采奕奕,操著標準或不標準的普通話,拄著棍子挨家挨戶地去乞討。
他們拄的不是柺杖,他們沒有殘疾。拄著的棍子是用來乞討時打惡狗用的。
這是最奇怪的現象。他們每天的乞討都會有很大的收穫。靈西的尋常百姓家依然純樸,抵不過他們的難纏死磨。
老頭的臉色變得很蒼白,輸液的瓶子裡的液體在勻速的滴著。陽情不知道他是疼痛還是心裡難受,總之,陽情的心情也隨著他的表情漸漸地沉重起來。
陽情不是鉅富,他沒什麼錢。他也不是老人的親人,他只是在靈西打工的小混混而已。
但是,陽情在今天變成了很多人嘴裡或者心裡的雷鋒。
陽情決定支付老人的醫療費用。他橫不下心來,讓老頭死在醫院裡。他要做雷鋒也會做一回完整的雷鋒,決不太監。
陽情鬱悶地走出病房。來到醫院周圍的一個小飯館,安排老闆燉了一隻雞,那種肉很嫩,很滋補的小母雞。然後,打電話給草蜢。草蜢也是孤身一人居住在靈西,也是和陽情一樣在另一家小公司做財物。
陽情讓他帶一萬塊錢過來。陽情說:“我有急用。”
草蜢的經濟狀況比陽情好多了。他的家境比較好,畢業之後他的父母每個月都會給他千元左右的資助。陽情的思想還是有些猶豫。一萬塊錢他不吃不喝也要攢上大半年了。他從今往後將不能泡酒吧,不能吃肉,要像苦行僧一樣過上大半年了。
草蜢沒有問陽情急著用錢幹什麼。當說到陽情在市醫院門口等他的時候,他已經摔下電話出來了。
也許陽情們真的是很好的朋友,朋友之間本來就無需多說。
二十分鐘之後草蜢來到醫院門口,他看見陽情還活蹦亂跳的站在那裡。他不禁深深地長舒了一口氣。拍著陽情的肩膀笑道:“陽情,你是不是又把別人打傷了?”然後他很開心地呵呵笑起來。
把別人打傷是家常便飯了。無論是陽情還是草蜢,或者他們共同經歷的。被別人打傷或砍傷,或者就是把別人打傷或砍傷。
他們都很樂意幫別人付醫藥費。這樣他們纔不會被黑社會趕出靈西。他們太喜歡這個城市了。奇怪的是,時間長了,打架鬥毆的事件在他們身上越來越少了,因爲很多被他們砍傷或打傷的傢伙都莫名其妙地成了他們的朋友。靈西這個城市很小,轉來轉去就那麼些在街上混的小子。
草蜢離開了。
陽情把一萬塊錢到收費處交了押金。剛從收費處的窗口把頭回過來,他的鼻子就受了一記重擊。頓時昏天黑地的,眼睛也看不清。然後下身被踢了一腳,鑽心的疼痛刺激著他,他無奈地倒在地上。
陽情下意識地把頭護住,把身體蜷起來避免更多的打擊。像暴風驟雨一般拳頭和腳一下子就停住了,陽情聽見了一聲叫喚他的聲音:“陽情”。
這羣人裡有一個陽情認識的朋友,當然陽情和他的友誼也是那種相互砍傷很多次之後結成的。他是靈西北郊一個不可忽視的地頭蛇。陽情叫他“三哥”。
他帶陽情到水池邊洗手洗臉。他很真誠地告訴陽情:“陽情,這件事你就別管了,要不然我也不好做。”
陽情很勉強地笑笑道:“三哥,不是我偏要管而是放不了手了。那老頭太可憐了。”
三哥疑惑地對陽情笑著道:“可憐?可是現在誰還來可憐你呀,我記得你下手狠著呢,沒想到你的心這麼軟,不成正比呀。”
陽情笑道:“誰讓我今天做了一回雷鋒呢。”
三哥道:“陽情,你知道爲什麼沒人管那老頭嗎?他的侄子不準管,他想要老頭的房子,巴不得老頭快點死掉。那小子根本就沒人性。”
陽情點點頭道:“沒辦法,我只好照顧好老頭出院了,看來他也活不長了,他是掛定了。”
三哥要走的時候,陽情突然叫住他。
陽情道:“三哥,求你件事,不管那小子有沒有人性,我都會照顧好這老頭,直到他死。你能不能幫我傳個話給他,這段時間別來糾纏我,他有種就來醫院把我一刀殺了。”
三哥的眼裡閃過一絲亮光,一種讚許,一種認可。
三哥道:“陽情,你放心,他可能永遠不會來糾纏你了。別怕,三哥罩你。”
他轉身要走了,停下來對陽情道:“陽情,你是個好人,你還是走一條正道吧,別玩了,浪費青春。”
他的這句話充滿了感情,和從前說話的語氣明顯不同。陽情還聽出了一絲無奈。只是陽情不知道是他自己感覺無奈還是覺得陽情這個人已經無可救藥。
去外科門診把砸破的下巴縫了縫,三針。很痛,張嘴就劇痛。陽情在內心裡咒罵那個踢陽情的小子。心裡卻沒有想去報復的想法。
因爲三哥。有三哥在,想報復的心趁早收起來。他不是普通的地頭蛇。黑社會。從前和他們打架不知道三哥是黑社會分子,現在陽情知道了,幹嘛還去惹他。黑社會是什麼概念,一個打工的犯得著跟黑社會較勁嗎?
今天也真是有點邪。有人誇他是雷鋒,有人說他是好人。
“我真的是嗎?”
陽情想回去問問草蜢,草蜢是他的朋友。草蜢應該和那些沒有感情的陌生人羣或者黑社會都不同。
只是他的觀點也會相同嗎?
草蜢淡淡道:“陽情,你做得對,你做的事情是每個人都想做的,卻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草蜢拍拍陽情的肩膀大聲道:“陽情,你是好樣的。”
切,還不是他媽一樣!
草蜢的觀點的確和那些傢伙不同。他支持陽情。而且,他知道陽情窮,暫時不用還他,等陽情有錢了再還也不遲。
陽情真的很感激草蜢能理解陽情。他語結,無語。
真正的好朋友之間還說什麼多餘的話。包括感激。
老人的病還是一天比一天嚴重。陽情得空的時候去看他,他總是在做一個簡單到艱難的動作,拼命地喘氣,好像一口氣進去就再也呼不出來了。
陽情沒有任何情緒。不滿,厭煩,失落,悲傷。醫生已經告訴陽情,他是肝癌晚期,住院也只能是維持幾天了。醫生善意地提醒可以準備後事了。
陽情把所有的情緒全埋藏起來了。陽情內心有一種悲愴。他從來以爲自己是個堅強的人。他把自己包裝得很好。不過碰到這樣生死離別之事他也沒什麼好招。那些人性最真實的東西還在瞬間冒了出來。
陽情去那家食館,把一鍋花生燉豬腳端上來。累得氣喘吁吁的。進門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個,皮膚黝黑,一身名牌西服的男人在病房裡用靈西本地話和老人聊天。老頭居然還聊得開心,破天荒地笑了幾聲。
陽情在想這是迴光返照呢,還是因爲有了唯一的探望他的人。
這個男人是老頭那個村的村委會黨支部書記。
陽情把男人叫出來,跟他仔細談了老頭的病情。陽情很直接地說了。陽情嘆然道:“到老人去世的那天爲止,我就會消失,以後就別找我了。”
男人遞給陽情一支菸,陽情接過來點著。他們就這樣沉默著。直到一支菸默默地燒完了。
陽情慘然地笑著對男人道:“書記,醫院裡還有兩三千塊錢。我也沒什麼錢。這點錢就給老人做安葬費吧。我可以信任你嗎?”
男人的眼裡閃著一絲亮光。他點點頭道:“這年頭像你這樣的年輕人真的太少了,如果全世界的年輕人都像你一樣……。”
當書記的人,說話怎麼會這麼吞吞吐吐,掩飾情感可是當書記的第一要務,口才是第一才能呀。
男人給了陽情一個很大的那種牛皮紙信封。
男人輕輕道:“老人最後的遺願,讓我把房產手續辦好交給你,還有你的身份證,前些天老人在你的手袋裡拿的。”
陽情疑惑,他不想接受,也不能接受。他知道那塊地皮很快就會變得異常值錢,那一片土地一年內就要開發,甚至連房地產開發的規劃都拿了出來。
“這堅決不能要呀,如果我要了,我還做個屁的雷鋒!”陽情暗道。
男人道:“還有件事,我想以村委會的名義把你的幫助老人的事蹟宣傳一下,原因嘛,有兩點:政治需要,旅遊需要。”
陽情笑道:“我什麼都不要,宣傳就更別提了。”
男人嘆然道:“我看錯你了,我以爲你是追求名聲的。不過老人給你的東西你一定要接受,要不然我就去報社讓那些記者來採訪你。”
陽情很勉強地接受了。記者他倒是不怕,在靈西,流動人口上百萬,藏起來沒人能找到。只是陽情的內心生出了對老人的一種愧疚。陽情不是他的子孫,也沒有給他什麼孝敬,甚至沒有能挽救他的生命。他何德何能接受這樣珍貴的饋贈。
那塊地皮可能會漲到三十萬以上。
還有拆遷給的補助。還有村委會的補貼。這是一筆不小的數字。陽情註定還是個俗人,他精確地在計算。
陽情離開了醫院,打電話給草蜢。陽情很想喝醉,能陪陽情喝醉的只有草蜢。草蜢陪陽情在他們常去的“攬月酒吧”喝酒喝到第二天天亮。
後來,陽情搬進了那個小院。陽情把院子裡堆積如山的破爛全清理掉。找了兩個工人從內到外翻新粉刷了一遍。看上去還是蠻像個家的感覺。
陽情漸漸地不能從一種莫名的悲愴中回來。
以至於想隨便找個女人結婚了。春節也沒回家,陽情想把父母接過來住一段時間。老頭過世之後,陽情忽然很想自己的父母。
然後父母雙雙車禍身亡。
◆ ◆ ◆
晏雨的眼睛裡含著淚光,這是在現時根本不能找到的友誼,它超越了極限,就像陽情這個人似乎也超越了人性最光輝的一面。可是,這樣的人真的太少了,鳳毛麟角。
晏雨幾乎不願意回憶,回憶那個帥氣,邪氣,做事情沒有規律的男人,她感覺到自己和草蜢一樣有了一種刺痛。
原本有了草蜢他不應該爲其他的男人再感到心痛。
草蜢的眼睛裡已然有了淚水,晏雨是第一次見到草蜢這樣真實地爲一個人動情,包括女人,也包括她。
晏雨見識過草蜢的倔強,在他面對一個時代精英,一個集團老總的時候。
威逼,利誘,草蜢都是冷冷的目光,強硬的話語。
草蜢也和陽情一樣,男人中的極品,也是絕品。
所以,他們纔會有世間最純最深的友誼。
可是,晏雨還是擔心,草蜢爲什麼就不能妥協呢?何必強硬地對待一個很好面子的場面人物。那個人物,晏雨甚至只是在銀屏裡見過,頭頂上有著五彩光環的偶像級的人物。
草蜢什麼也不說,只是安慰晏雨。
“活著,需要快樂,需要堅持,很多時候還需要原則,現在我就是爲原則活著,爲了尊嚴。”
晏雨的思緒已經飄到了很遠,她的內心在顫抖,她擔心有些事情會發生,而且很可能很快就會發生。
她不願意去想,可是那種感覺越來越強烈。
“爲了尊嚴,你要陪上自己的性命嗎?這樣做又值得嗎?像陽情一樣,他那樣從情人崖上跳了下去,他會後悔的,草蜢,你也會後悔的。可是,我又能爲你做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