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侍郎府已是夜幕低垂, 漣漪自從回到乾都,每每要面對風煙時,都竭盡全力, 所想所說的每句話, 都斟酌再三, 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太辛苦, 太累,雖然乾都山峰上有他們共同的美好回憶,但今時今日, 那些不過是些浮華泡沫,一閃即逝, 在強大的真實背后, 好多已被生生打破, 誰愿浮生若夢,誰愿醉生夢死, 都在彈指一揮間不一樣了。
管家見漣漪回來,匆匆迎上來,漣漪有些疲憊的蹙眉,“那人還在?!可有好好安頓?”
管家極有眼色的點頭,“小姐放心, 一切用度都不缺, 小姐累了, 去休息吧, 明天再見不遲。”
“明早帶他來見我!”
“是!”
清晨的風總帶著絲絲涼意, 將一天的事情慢慢喚醒,整個晚上她酣然無夢, 醒的時候,更是神清氣爽,風煙曾說一身白衣的她,若珊然驚鴻,飄逸出塵,而她忽而想換種顏色,她愛極了白色的清俊高雅,但也堅信別的顏色穿在身上,依舊掩不了芳華,一個人的氣質是不會因任何外在事物而改變的。
今天她挑了件淡藍色羅裳,整個人都似在水波之中,蕩起層層漣漪,波動心弦。錦繡回花滿樓照顧生意,而嫣然卻留在了侍郎府,照顧她的飲食起居。嫣然見她起的早,特意去廚房弄了幾樣漁陽的獨特風味小點,送了上來,漣漪坐在院中慢慢吃著,頓覺齒頰留香。
院外一陣腳步聲傳來,管家刻意壓低的聲音傳來,“小姐,可是已經起了!”
“恩,在院中用早膳呢!一大早這么匆匆忙忙可是有事?!”嫣然的聲音傳來。
“讓他們進來吧!”漣漪揚眉提高聲音道。
兩人一前一后走入院中,前面是府中老成持重的管家,后面跟著的是個老者,身上的衣服顯然是入府后,經人換過的,尚算齊整,但滿臉的風霜之色,幾根花白頭發在鬢邊極為明顯。
漣漪忽而覺得那老者十分眼熟,似在那里見過,“你是那天在坊間和我說話的人?!”漣漪出口時尚在遲疑,但片刻后已十分甕定,“聽管家說你在府外侯了一夜,你我素昧平生,到底所為何事?”
那老者略略躬身,恭敬行禮,“見過慕容小姐,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小姐單獨談!”
漣漪見那老者滿臉求懇之色,對一旁眾人道:“這里沒事了,都下去吧!”
眾人諾諾退了下去,那老者上前一步,跪到漣漪的面前。
漣漪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后退一步,道:“老人家,有話好說,到底什么事情!”
“姑娘,真的不認識我了?!我和姑娘不只在坊間有一面之緣,以前也見過的!”
“啊?!”漣漪細細端詳起老者,濃眉大眼,五官端正,若不是風霜之色的掩蓋,定也算的上是個俊逸男子,卻想不起除了幾日前在坊間,還在那里見過。
“姑娘是貴人多忘事啊!當年在乾都的各種皇宴之上,我跟隨八王爺多次見過您!”老者繼續道。
“你是。。是八爺身邊的長貴不成?!”漣漪驚呼一聲,依稀想起當年跟在八爺身邊,那個忠厚老實的仆從。
“正是小人!”長貴深深叩首,“難為姑娘還記得!”
“起來說話!”漣漪伸臂將長貴拉起,“你怎么會落到如此田地,可是八爺出了什么事情?!”漣漪反應極快,他是八爺身邊最得意的門生,若是他落得如此,求見她尚要在府外跪一夜,可見八爺的境遇也不會太好。
“姑娘果非尋常女子,實不相瞞,小人請姑娘去見見八爺,八爺目前狀況不是很好,煩請姑娘保守秘密!”
漣漪答應同長貴去見八殿下蘇風爍,畢竟當初是熟識,她依稀記得,當初蘇風爍和蘇風揚,基本上是形影不離的,蘇風揚心直口快,脾氣莽撞,也可說是率真,而蘇風爍則內斂很多,事事知道忍讓。
看長貴剛才欲言又止的神色,她總覺得心頭似有什么堵在心口,不甚暢快。
順著長貴的指引,穿過坊間繁華之處,走過幾個巷子,人聲漸漸低沉下來,這里漣漪未曾來過,那是幾條不算寬的巷子,兩邊是零零落落的院子,往來的人,都衣著普通,大多是最普通的百姓,房屋中不時傳來嬰孩的啼哭之聲,漣漪蹙眉,這里是乾朝再普通不過的居民區,有些不解蘇風爍怎會在此。
轉過幾道彎,終于在一處尚算安靜的院落旁停下,院子周圍堆滿再普通不過的生活用品,和普通人家無異,長貴上前一步,推開虛掩的院門,對漣漪做了個恭敬的請的手勢,退到一邊。
漣漪此時方收了對周遭景色的打量神色,邁進院中,院子雖樸素,地方尚算寬敞,一個布衣男子,正在院中,收拾地上雜物。
“公子!都說了您不要做這些,這如何是您這般身子能做的事情啊?!”長貴幾步走過去拉起布衣男子,面上滿含悲戚之色,“您看看我把誰帶來了?!”
“你能做,我為何不能?從今以后便沒了那些規矩!”男子話語間慢慢轉身,看到院中站著的漣漪時,愣了愣,而后笑道:“果真是故人來了!慕容姑娘,請坐!”
漣漪進院時,看到他,只以為是個普通人,等他轉過臉說話時,方如夢方醒,為了不讓氣氛尷尬,她只一瞬便恢復了平靜,淺笑道:“八殿下,想不到我們還會再次相遇!”
蘇風爍揚起濃濃的劍眉,平靜的道:“八殿下,幾個字休要再提!往事早已如煙,如今的我,不過是個隱姓埋名的普通百姓而已。”
漣漪隨意的拉把椅子與他同坐,細細打量他的裝扮和容色,依稀間當初那個尊貴意氣風發的八王爺,已經不在了,他周身上下再無一分皇家貴族的高不可攀的華貴之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和,而這片平和之下,更讓人倍感安心,身著布衣,身上無一絲裝飾之物,但濃眉下的目光依舊炯炯有神,目若朗星,蘇家的人,無一不是美男子,在這樣的狀況下,他的出眾之色依舊奪目,無法被布衣掩蓋。
見漣漪不說話,蘇風爍嘴角牽起一絲苦笑,眸中光華一閃而過,“或許你很好奇,我是如何落到這個地步的吧?!”他揚揚眉,有絲嘲諷的道:“那么告訴你,這樣便已是幸運了,若不是長貴早有準備,恐怕我早和九弟一般,化作一堆枯骨。”
漣漪印象中,他一直話不多,沉默寡言,讓人覺得靠近他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他的默然和惜字如金的沉穩,往往讓身邊人覺得沉重,又加之他皇子的身份,令人敬畏之心大過了對他了解的探究之心,細細想來漣漪實際上和他接觸并不多,但如今回想起來,似乎每次都覺得尚算親切,不知是他有意在面對她時,放松了氣場,還是他曾經有意無意說的那些話,讓她在潛意識中,并沒因他面上的冷漠將他排除在防線之外。
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在隔了這么久后,再次面對他,再次被被喚醒,她無暇顧忌這種感受的來源,只是頓了半響,緩聲道:“難道是因為風煙?!”
她的語氣沒有一絲疑問,完全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蘇風爍并未反駁,繼續道:“自古以來成王敗寇,說實話,那個位子我和九弟確曾覬覦過,沒有成功,不過是沒有好的機遇罷了。我不怪圣宣帝如此,畢竟換做我是他的話,我未必不會做這樣的事情,他還算好的,只是找個借口下令罷黜,并不是賜死,只是可惜他不殺伯仁,伯仁因他而死。他手下那些忠心耿耿的跟班們,又豈會放過我們呢。”
“既然沒有下格殺令,那九殿下又是如何遇害的,你被罷黜的話,也不該在乾都出現啊?!”
“是!可事實是,我們被罷黜后,就是最普通不過的犯人,稍有權勢的人都可以對我們為所欲為,所謂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況是我們這些對圣宣帝即位曾有過威脅的人,恨我們的人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九弟在發配途中不堪受辱,他本就是張揚不喜忍耐的個性,又如何受得了這些,不久便病死了,而我在長貴耗盡家財的籌謀下,才用交換人的方式,逃了出來。”
漣漪能想到歷朝歷代的故事,會在乾都上演,但當他們活生生出現在身邊時,那種震撼還是無法避免的,九殿下那樣一個張揚,大大咧咧,總將笑容掛在嘴邊的人,他還那樣年輕,充滿朝氣,如果說蘇風爍覬覦皇位的話,那蘇風揚是何其無辜,他大概從未想過那個位置,只是為了兄弟情義,站在蘇風爍一邊而已,那花樣鮮活的生命,那曾肆意將快樂帶給身邊人的生命,就這么煙消云散了。可憐生在帝王家,若不是如此,他們都會有怎樣精彩幸福的生活啊。
漣漪雖掩飾得極快,但仍有落寞之色,知道他是為蘇風揚逝去難過,便開口寬慰道:“八哥!逝者已矣,我們活著的人便該痛定思痛,好好活下去,我想九弟在九泉之下也會為你開心的!”
蘇風爍眼中似有水光波動,忽而道:“這個稱呼好,如今你不是侍郎府的小姐,我不是皇家子孫,我便只論朋友之誼。”
漣漪很想說,以后若有什么不便的地方,盡管找她幫忙,但話到嘴邊卻難以出口,他雖落魄,但氣節還在,如此說,雖是一番好意,只怕他心中不渝,便緘口不言,只道:“這里是個生活的好地方,遠離朝堂喧囂,鬧市喧嘩,于亂中取靜,八哥好享受啊!”
蘇風爍笑笑,似乎對她的話,很是歡喜,沉吟了一會,鄭重神色道:“可還記得當初太皇太后指婚你和清雅時,我對你說的話么?”
漣漪猛然抬首,望向他眸光中的犀利之色,忽而有種不好的預感,她旋即點頭道:“你說有些人有些事,并不是表面看起來的那么簡單,當初我不懂,現在卻明白了,是該多謝你那時的提點,只可惜我沒能參透領悟。”漣漪的眼神曠遠起來,那時的她一心煩惱著要同清雅共侍一夫,完全陷在感情漩渦中,怎會想到風煙若是想成為帝王,有些東西不言而喻是要取舍的。
“不!你還是不明白!”蘇風爍見她垂首,美目流轉間絲絲被歲月無情碾過的痛意,直至她抬眸迷惑不解的望著他,方道:“漣漪啊!你還是太單純!你有沒有想過六哥對你情深似海,連江山都能放棄,為何會突然離你而去?”
漣漪不知為何在蘇風爍犀利透徹的目光面前,所有的掩飾都消失殆盡,當她提及風笛時,她臉上神色變幻,有些艱難的道:“他有選擇幸福的權力,我不能永遠將他留在身邊,那樣太自私了!”
蘇風爍輕嘆一聲,看著她有些哀傷,卻強自忍耐的側顏道:“為何如此便相信了他,我未曾想到中間還有這樣一段因由,難怪你就沒懷疑過?呵呵。。。。。。那個人果然好手段啊!”漣漪在他的笑聲中,有些迷茫疑惑的打量著他目光中深沉的晦暗之色,只聽他一字一句的道:“據我所知,風笛現在便在這皇城之中!傻丫頭,你身在皇城時,并不知道,現在出來,可知或許你們就這樣錯過一生!除了你,這個時候還有誰有能力去還他自由?!”
“你說什么!?”漣漪不能確信自己的耳朵,眼前所有的事情都不再清晰,一股氣自胸中向上涌去,“你說風笛,他在宮中,還被人軟禁了?!”
她不能抑制心中洶涌的情緒,最后一句幾乎是用喊的,在她說出最后那句時,一切的謎團都被撥開了,原來靜若止水的心,再度滾燙起來,那些曾經過眼云煙的往事和心無所系的感情,無非是在得不到時,她強自壓抑的情感,而此刻,當再次聽到他的消息時,所有的心理防線徹底崩塌。
“你還知道些什么?!”
“他關押的地方及他和圣宣帝的約定。”
“什么約定?!”
“用他一生的自由和放棄軒轅家的大半財力來換取你的自由和不被打擾!這是他和圣宣帝的約定。那會圣宣帝剛剛即位,還未來得及肅清所有阻礙,我的探子探得的,我曾想過無數辦法將他救出來,可你也知道,我愛莫能助。六哥以往對我們兄弟都極好,又是最沒有野心的一個,這些年來,我看得極其明白,可圣宣帝對他身后軒轅家的經濟實力和對乾朝的政治影響仍舊不放心,才會用你作挾,若沒有你,即便六哥被軟禁,只怕以軒轅家的經濟實力短時間內圣宣帝難以肅清,一個國家的經濟命脈掌握在別人手中,他大概寢食難安吧!”
漣漪連連后退幾步,靠著院中一棵大樹站住,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她緩緩的道:“我明白了!原來我一直錯怪了他,我真是笨,竟然相信他那么拙劣的戲碼,若我早一刻知道,定會想法設法救他出來!”
“現在也不晚,圣宣帝對你感情頗深,不然這么久‘明月堂’雖勢力不在,‘花滿樓’卻生意紅火,那里大概是他舍不得割舍的,和你有密切關聯的地方吧!”蘇風爍見她平靜下來,才放了心,事情不能說得太明,怕她接受不了這樣突如其來的打擊,可以她的聰明,會想明白的。
漣漪抬袖,輕輕抹去溢出眼角的淚水,面色逐漸蒼白,“原來‘明月堂’的危機也是他背后指使的,難怪各分堂會在短時間被一一擊破,這對別人來說很難,對他來說,在了解堂中鏈路布置后,一切的一切太過游刃有余,她在水光中抬眸,整個人籠罩在一層薄暈之中,似乎輕輕一碰都能涌起驚濤巨浪,那看似平靜的沉悶,讓人幾近窒息。
長貴送走漣漪,慢慢的渡回院中,看著蘇風爍晦暗不明的神色,終是忍不住問道:“公子,為何要告訴她?我知道公子的心情,這么久了公子雖看著冷漠,心中卻是極苦的,只因公子心中尚有一人,如今您為何不將心意說明,還將六殿下的消息告訴她?”
蘇風爍長嘆一聲道:“長貴,我以為你跟了我這么久會懂得。我已經失去九弟了,我怕六哥會重蹈覆轍。唯今她的樣子你也看到了,他們本就有情,而她是唯一有機會救出六哥的人。就算事情敗露。恐怕圣宣帝也不忍怪罪。況且情之唯物,需兩情相許,我從未說過,她從未知曉,既然不可能的事,又何必說出來虛增煩惱呢。”
“我本以為公子讓我找她來,是為了。。。為了。。。。。。哎!這都是命啊!”
“長貴!宮中的事,我知道你還有暗線在,能幫她的,便全力以赴吧!”蘇風爍說完這句,轉身進屋,長貴耳邊傳來一聲沉悶的關門聲,小院再次陷入了平靜,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