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煙果然是個言出必諾的人, 三日后,乾朝大軍以圣宣帝名義,向大理提交國書, 兩國休戰, 恢復邦交通商, 簽訂互利互惠的和平協議。
大理方面, 段其鄭是個極為爽快的人, 為防止情況有變,當即派使者回訪,風煙在營帳中隆重款待大理使者, 一時之間兩國劍拔孥張的氣氛,很快平復下來。
幾日里, 漣漪和錦繡、嫣然一處, 日子過得尚算平靜, 雖在軍營之中,一切從簡, 但大概得圣宣帝吩咐,這里一應生活用品,樣樣齊全,白日里接到風煙傳來口信,大軍將在明日開拔。
用過晚膳, 漣漪等三人開始收拾行裝, 其實她們來得匆忙, 并無太多東西要整理, 只順手將換洗衣物折疊整理好, 準備早些休息,畢竟這一路到乾都, 路途遙遠,需要些時日,大軍行進,可不比風煙來時的策馬馳騁,進度定然會拖慢。
正說話間,一股涼意襲來,三人疑惑回首,只見一青衫人站在帳中,帳簾一角掀起尚未完全落下,漣漪感受到來人的氣息,毫無惡意,淡淡開口道:“來者何人?!”
青衫人上前一步,扯下面上輕紗,屈膝跪倒道:“余凌,見過皇貴妃娘娘!”
“是你?!”漣漪有些錯愕的看著余凌,此人是段其鄭四大貼身侍衛之一,素日里她常見其跟在段其鄭左右,是他的心腹。
“你怎么來了?!”
“娘娘!莫慌!卑職隨大理使者而來,本想和圣宣帝身邊的人打聲招呼求見娘娘,但試探后,發現通過乾朝中人,只怕未必能輕易見到娘娘,不得已才走了一步險棋,只因陛下臨行前囑咐定要將信親自送到娘娘手上,還請娘娘親筆回書,或是帶個口信,卑職也好交差!”
漣漪沉吟下,淡淡掃了眼余凌,知道他說的輕松,可半夜潛入敵營,若被發現,會是什么后果,段其鄭果有過人之處,能讓屬下對其如此忠心,為傳個口信,甚至不顧身家性命。
她接過余凌小心翼翼自懷中取出的書信,慢慢讀起來,上面肆然飄逸,蒼勁有力的字體,確是出自段其鄭親筆,信中大意是:
感謝她為大理做的這些,他本無意用她去換取大理幾十年安定,這些風雨本該是他來承擔的,但事已至此,他尊重她的選擇,為不讓她的努力白費,他同圣宣帝簽下和平協議。他會好好照顧柔兒,讓她在大理做個開心的公主,無憂無慮的生活下去,請她放心!還有他會一直和柔兒一起等她歸來,無論多久,只請她記得在大理還有人在默默為她等待!
漣漪輕聲嘆氣,段其鄭雖開始之時,對她用了威逼手段,甚至居心不良,但實際上,想來他不過是說說而已,并未對她做出什么實質性傷害。甚至到后來,他對她的感情那么顯而易見,那日她到乾朝軍營時,回眸的一眼,望見他深藍色眼眸中的翻涌不息的不舍和痛意,那眼神中充滿擔憂和思念,她只一眼便狠心不愿再看,他身為大理國君,在毫無保護情況下,單騎而來,那種不顧一切,是需要怎樣的深情,才會讓如此睿智之人做出極盡瘋狂的事情。
而今,他說會等她,她不是木頭,也會心軟,只是她清楚知曉,就算他付出再多,她都無法給予回報,她嘗過失去的苦痛,更深深明白,與其讓他如此,不若此刻便斷了他所有念想,才是對他好。
下定決心后,漣漪將信收好,上前一步正欲開口,卻被門口一陣喧嘩之聲打斷,有人快步向她們所在營帳走來,高呼:“抓刺客!”
厲喝未落,已有幾人躍進營帳,將余凌團團圍住。
漣漪赫然一驚,反應過來時,余凌已和幾個侍衛斗在一處。
風煙隨后進來,對身旁侍衛吩咐道:“拿下!軍營豈容人如此放肆!”他卓然的氣度和唇邊的溫潤笑意依舊,話語聲音不大,卻穿透人心,侍衛們聽到圣宣帝口諭,便若得到了力量,更加兇猛的攻上去。
漣漪知曉段其鄭的貼身侍衛個個武義高強,見余凌在這么多人凌厲的圍攻下,依舊可以鎮定自如,但時間久了,終抵不過人多,慢慢居于下風。
她微蹙眉頭,走到風煙身前,“讓他們住手!”
風煙平靜的站著,淡淡掃過她的容顏,將視線轉向場中纏斗眾人,默然不做聲。
漣漪眸光的焦急似要迸發出來,不肯退縮,直視著他,加重語氣道:“我說讓、他、們、住、手!”
風煙側首,望著她因激動挺直的身軀和眸光中的堅持,無奈中,輕抬手臂,場中的打斗頓時停下來,余凌喘息著和眾人對峙而站。
帳中一片寂靜,他挑眉望向她,等待她的說辭,“陛下,不要誤會,他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并不是什么刺客!”
“夜半之時,蒙面擅自闖入營帳,還不算刺客的話,難道非要等他殺了人,才能算?!”風煙語氣中有微許不快,這個女人總是這樣,不論是誰,那怕是不相干的人,都要強出頭。
“他只是大理使者,給我送封信,只因所托之人叮囑必須將信親自送到我手中,才會出此下策。陛下知道他在這里身份尷尬,若直接托人送來,未必有百分百把握,如今信已送到,些許私事,無關兩國間任何利益沖突,還望陛下寬宏,放他回去!”漣漪垂首懇求道。
“漣漪,為何總要為難朕?!朕今日若是放了他,大軍軍紀何在,朕又如何和眾兄弟交待?!”
“陛下,若非要拉個人定罪,那一切罪責便由臣女承擔吧!”漣漪容色上一抹淡然,無謂的道:“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為我無辜獲罪,我身為乾朝子民,在未經允許情況下,私自書信往來,違犯軍紀,請陛下責罰,絕無怨言!”
“值得么?!”風煙望著她倔強的神色,恍然間覺得那個不服輸,不后退,有擔當的女子又回來了,她是這么的與眾不同,敢作敢當,不得不讓他再次欣賞起來。
“值得!在漣漪心中,每個人都是相同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陛下若要治他刺客之罪,終究難逃一死,那一命換一命似乎并不虧!”
“娘娘不可!”余凌見狀慌亂起來,不顧四周侍衛阻攔,單膝跪下來,誠摯道:“卑職不值得娘娘如此,卑職的任務已經完成,若是因此娘娘有何損傷,卑職也沒臉回去交差!”說罷余凌手中長劍一轉,竟直直刺向自己咽喉。
漣漪瞬間蒼白了臉色,大叫:“不要!”
隨著她呼出的聲音,叮咚一聲脆響,卻是風煙隨手將案上毛筆一丟,正好打到余凌手腕之上,長劍應聲而落,只聽風煙無奈的道:“你總是給我出難題,明明知道我對你萬般不舍,若我殺了他,你更會因此疏遠我吧。”
這些話是風煙垂首在漣漪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的,漣漪尚未有所反應,他已轉身對眾侍衛道:“放他走!不許阻攔!”
侍衛們得到指示,不敢怠慢,忙收起武器,讓出道路。
“等等!”漣漪上前幾步,走到余凌身邊低聲道:“幫我帶口信給你家主人,便說。。。便說:我很感激他為我做的,讓他不要再等了,未來太渺茫,我本不屬于大理,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去做,讓他保重!”
余凌一愣似是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動了動嘴欲言又止,終是點頭答應,行禮后消失在黑暗中。
風煙默然看著這一切,嘴角不自覺上揚,她雖倔強,但剛才那幾句卻讓他十分受用,他不再多說,只淡淡叮囑她好好休息,以備明天開拔,便轉身離去。
漣漪額首答應,與他擦身而過時,輕道:“謝謝!”
正午的陽光依舊,回乾都的隊伍極其浩大,完全不像風煙來時的簡行便裝,而是擺足了天子依仗,漣漪的馬車緊隨御駕之后,他說什么都不肯讓人打擾她的休息,將嫣然和錦繡安頓在后面的隊伍中隨行。
一路上,各州各府的官員得知御駕駕臨,個個都打起百般精神應付,但凡路過大些的州縣,大軍都要停駐幾天,以便風煙巡查地方官員的政績和民生。從隨行隊伍的安排狀況看,極有眼力的地方官員們,雖不知曉漣漪身份,但見她緊隨御駕而行,都對她極盡客氣討好,是以這一路來漣漪的行程是極為舒適的,一路上游山玩水,四處看看風景民俗,比之以往的奔波勞碌,這會更接近真正官宦家小姐的生活。
風煙雖說是撤兵回朝,但稍大的州縣都要停留考察一番,這看似簡單實質上卻是頗為浩大的工程,漣漪這時才真正見識到作為一個君王,風煙的忙碌和處理州縣事務時的繁瑣,也因此,每當隊伍停頓下來時,漣漪都同嫣然,錦繡出去走走看看,感受下不同的風土人情。
風煙在了解她并沒有其他想法,而是安心回乾都后,對她的管制并不嚴苛,隨她們出入自由。
大半個月后,大軍在乾都的經濟重鎮——江淮停留下來,這是乾朝有名的商業要道,來往客商,多是通過橫穿江淮的大運河實現通商貿易,風煙似乎對此也極為重視,大軍浩浩蕩蕩到達這里,有常駐的跡象。
這里雖不及大理山明水秀,但尚算得上風景秀麗,漣漪愛極了親近自然風光,便同錦繡,嫣然到附近市鎮逛逛,看看新鮮的小玩意或是特產。
幾日下來,三人已將市鎮逛遍,拋卻了市鎮的繁華喧囂,漣漪提出到運河邊走走,畢竟“明月堂”是靠漕運維系的,雖然現在面臨困境,借此機會多了解下水運狀態,絕對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這個想法一經提出,便受到其他兩人贊同。
三人信步向運河沿線走去,談笑風生,走了一段后,漣漪腳下微頓,秀眉微蹙起來,這里遠離市鎮,人煙稀少,運河兩岸的往來繁忙,兩邊的堤壩卻是新舊不一,凌亂不堪,有些地方甚至有洪水退去后,留下的斑駁痕跡,越往遠處走,越會見到一些衣衫襤褸的人,他們或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或一人獨自呆在不起眼的陰暗角落處,看到漣漪等人走來,紛紛躲閃,漣漪有意上前打聽下路線,竟無一人肯上前應答。
漣漪邊走邊查看堤壩的破損情況,時不時環顧下尚未來得及清理的破舊房屋殘渣,雖已是盡力打掃,但范圍太大,只需稍稍用心一些,那能看出刻意掩蓋后的殘破痕跡。
漣漪三人面面相覷起來,忽而她腦中靈光一閃,對旁邊的嫣然道:“江淮是否就是當初兄弟們常提到的淮州?”
嫣然似乎也對這個地名有所印象,默默點頭,漣漪此刻臉上一抹了悟的神色。
當年在乾都曾聽堂中兄弟提起過淮州,說那是漕運樞紐所在,是華夏九州三分之一漕運的必經之路,因為運輸線路的唯一性,才使淮州成為名副其實的商業重鎮,只是淮州的水患卻是多年沉積的老問題,無論堤壩如何翻新鞏固,依舊無法阻擋每年六,七月份雨水旺季的沖擊,周圍居民年年在憂慮中度過,深恐某一天在睡夢中家毀人亡。
那會漣漪便有了憐惜之感,確沒有今日親眼所見來的震撼,那些躲閃他們的人,顯是地方官下了嚴令,在御駕到來這段時間,不許他們在任何和御駕有關的人面前出現,那些普通百姓見她們穿著談吐不凡,怕是官宦人士,自然不敢上前。
利用現代所學的知識,漣漪幾日里策馬在運河上,下游行走,往復幾次后,終于找到了水患防范屢次失敗的根本原因,這本是造福于民的好事,這些于她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或許這些能夠稍稍彌補她當年造下的殺戮,也讓她在午夜夢回時心安一些。
至于如何將這個想法傳遞給風煙,漣漪經過反復思量,還是將所總結的條款寫在絹帛上,做成陳情書,通過夜闌暮,交給圣宣帝。她雖答應他回歸乾都,多半是因在某地某處,除了柔兒,她已無所牽掛,孑然一身,而乾都至少還有“明月堂”兄弟和在異世的親人是她牽掛的。
而她卻不愿和風煙有過多交集,畢竟當初的情誼已不復存在,保持一定的距離,無論對誰都有好處。
夜色沉靜,漣漪坐在窗前,梳理一頭如瀑長發,輕輕撫開鬢角凌亂發絲,清麗容色在樊龍紋路的古鏡中,異常柔美,漣漪輕輕撫過鏡面上的花紋,忽而覺得離乾都愈近愈有了哀傷的感覺,畢竟如今送鏡之人已遠走異鄉,再沒人在“聚賢樓”等候,更沒有那明媚似陽光般開朗的笑容能映進心底。
她輕輕漾起嘴角,將苦澀咽下,她是該為他慶幸的,怪只怪她沒能早早明晰心意,有些東西就是這樣,當你想要擁有的時候,已在不經意間流逝。她嘆口氣,將不快吐出,朝鏡中的自己做個輕揚的笑容,默默祈禱遠在異鄉的風笛,能一切順利,和所愛的人過上恬然生活。
在遐想間,門口傳來有節奏的敲門聲,這段時間,但凡在驛站休息,嫣然有空都會為她弄著夜宵,從紅棗粥到蓮子羹,讓漣漪倍感窩心。
今日剛剛說過,讓她好好休息,她卻還是固執的做了,漣漪并未轉頭,語氣略帶責備的道:“進來吧!為何每次都不肯聽話,說了讓你好好休息,怎么還是去弄了?!”
身后的門吱呀呀的打開了,來人走了進來,并未做聲,漣漪有些疑惑的回首,方見門口一抹熟悉的月白色身影,在流瀉進月光的照耀下,宛若仙人,那人在門口站定,并未說話,只是凝視著她,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眸光中有溫潤似水的暖意,嘴角上揚,清澈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