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瓊閨秀玉
已是五月,京師愈發炎熱,那售賣冰塊的營生愈發出息,價錢一日一變,小門小戶的只能望而卻步,眼睜睜瞧著高門大戶成車成車的將冰塊買了去。
他們能解暑的法子不多,或是躲在樹蔭下納涼,或是來上一瓢帶著涼意的井水。
對了,這水務公司免費了將近一個月,如今終于收費了。清澈甜水一擔三十錢,童叟無欺。
此舉頓時惹得京師之中熱議紛紛,說怪話兒的有,可到底還是少數,大多數百姓略略點算,這一年下來最少省了大半的水費,因是念著水務公司的好兒,連帶著稱贊圣人圣明。
外城北孝順胡同。
力夫推著水車到得一戶人家門前,叫開了房門,卻只有個老下人出來。那力夫一皺眉頭,說道:“您老自己能提進去?不是,那兩個小廝哪兒去了?”
老仆訕笑一聲沒言語,自袖籠里點出來三十枚銅錢,跟著又點出來五枚,一并遞將過去:“受累,今兒還是勞煩著幫忙抬進去吧。”
力夫樂了,道:“那倆小廝不會也發賣了吧?這怎么話兒說的,傅大人這官兒是不打算當了?”
老仆咳嗽一聲沒言語,那力夫便一手提著一個鍍鋅鐵皮水桶,進得院兒里,徑直將清水倒進東廂廚房的水缸里。提著空桶回返,到得庭院里那力夫心有不甘地朝著西廂張望了兩眼,奈何窗子上貼了青紗,影影倬倬隱約瞧見個倩影,偏生看不清具體模樣。
力夫暗道一聲可惜,想著明兒或許能瞥上一眼,便提了空桶走了。過得須臾,從西廂里出來個婆子,朝著那力夫背影啐了一口,罵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
婆子心中暗忖,傅家再是如何落魄,好歹也算是官宦人家,姑娘又品貌出眾,哪里是這等下三濫能覬覦的?
正思忖間,正房行出來二人,婆子趕忙又回了西廂。傅試愁容滿面一言不發,一旁則是個須發皆白的老先生。
那老先生拱手道:“東翁見諒,實在是不放心家里。二月里就來了信,孫兒高燒一場,好容易才退下,如今又來了信,說我那孫兒實在頑劣,竟與衙內起了齟齬。哎,本想奔走一番先助東翁復官,不想出了這等事兒,老朽實在慚愧。”
傅試苦著臉頷首,卻沒說旁的,只道:“老先生早去早回,我前幾日走了榮國府的門路,想來不久就有消息了。”
老先生牽動嘴角,想笑卻強行忍住,拱手道:‘如此也好,東翁若官復原職,還是再尋個師爺吧,老朽年歲大了,往后只怕就留在家中含飴弄孫了?!?
“哎,也好,那我送送先生?!?
傅試講師爺送走,回得庭院里怔怔杵在石榴樹下不知如何是好。
從正房里行出來一婦人,開口就罵道:“說得好聽,他就是瞧著老爺丟了官,緊忙去找下家去了。呸,忘恩負義的東西,方才那五兩銀子的程儀就不該給!”
傅試回過神來,看著自家媳婦兒道:“你少說兩句吧,好歹老爺我也是當過官兒的,總要留些體面在?!?
那婦人惱了:“體面?有銀子才有體面,銀子呢?當了幾年芝麻綠豆大的官兒,銀子沒撈著,每日家宴請這個、宴請那個的,臨了哪個來雪中送炭了?”
京官不易,傅試不過是正六品的通判,每歲不算祿米,銀子不過六十兩,冰敬、碳敬合在一處大抵一千二百兩,瞧著可是不少了。
可他拋費也不少!
當了官兒,總要養個師爺幫著出謀劃策吧?請個師爺每歲就得三百兩;師爺有了,出門兒得乘轎吧?那轎子一次性投入且不計,四個轎夫就是一百兩打底兒;家中媳婦兒、妹妹身邊兒得有婢女吧?還得有兩個在外頭聽吩咐的小廝,這又是一筆銀錢。
京官素日里除卻初一、十五點卯,余下光景都極為清閑,于是乎宴飲成風。同鄉、同年、同僚,今兒你宴請,明兒我宴請,這就成了圈子。倘若三五回的不去,那就等于自絕于圈子之外。
因是這傅家瞧著風光,實則日子過得緊緊巴巴。
此番傅試京察丟了官,傅家頓時入不敷出,不過半個月光景便有了破敗的跡象。
昨兒四個轎夫趁著傅試不在來討工錢,跟傅試的媳婦兒大吵一架,四個轎夫一合計,工錢也不要了,扛著轎子就跑;今兒師爺又來辭行……傅試這會子只覺心若死灰,起復之路無望。
媳婦兒叨叨叨說了半晌,見其不應聲,忽而瞥了一眼西廂,壓低聲音道:“你不是說把秋芳送進賈府嗎?怎么沒了動靜?”
“噓!”傅試猛地回過神來,瞥了一眼西廂,扯著媳婦兒進了正房,低聲說道:“別讓秋芳聽了去?!?
婦人撇嘴道:“伱道自個兒藏的深,豈不知秋芳怕是一早兒就瞧出來了?!?
傅試在賈政身邊兒做清客時便時常鼓吹自家妹妹如何‘瓊閨秀玉’,本道只在賈政那兒留了念想,不想被寶玉聽了去,這傳來傳去的,就傳成了傅試謀劃著將自家妹妹嫁與寶玉。
實則二者差了足足十歲,傅試全然沒想過此事。他真正的謀劃,是將自家妹子嫁與賈政做妾。
那王夫人五十來歲,說不得什么時候就一病不起了,賈政如今身邊兒就一個趙姨娘,一個周姨娘,二者都是家生子出身,哪里比得過自家妹妹?若真有那么一天,說不得就是自家妹妹如那邢夫人一般做了填房。
如此,賈政成了自己妹婿,自當盡心盡力為自己謀劃著升官發財。
自然,賈政只是備選之一,傅試先前還瞧上了嚴奉楨。奈何嚴希堯那老狐貍滑不留手,根本就不給機會。
哎,他謀劃的好好兒的,偏生出了薛蟠那一檔子事兒。一頭是恩主賈家,一頭兒是得罪不起的嚴希堯,他傅試哪里敢有所作為?干脆告了病假,這才將此事遮掩過去。
而后還不等他修補了與賈家的關系,這京察就來了!可恨那陳宏謀,兼著吏部尚書一職,親自主持京察,那都察院御史四下里查探一番,竟給傅試定下了個‘不謹’的考評。
不過三、五日光景,吏部就來了文書,命其歸家待參。這傅試又去榮國府求告,卻被來了脾氣的賈政拒之門外。
傅試自知得罪了賈政,奈何他鉆營幾年也不曾入得誰家權貴的法眼,如今只得硬著頭皮、死皮賴臉的日日到榮國府點卯。
聽得婦人言語,傅試沉吟道:“看破也就罷了,不能說破。若傳揚出去,此事再難成事。”頓了頓,傅試撫須道:“我這臉面如今是不管用了,我看不若讓秋芳去走一遭。”
“能成嗎?”
傅試笑道:“榮國府里那位銜玉而生的,最喜秋芳這般瓊閨秀玉。待會子讓秋芳提上四色禮,就說去拜見老太君,料想總能見上一面兒。這有一就有二,我再去尋老爺伏低做小,總能將此事揭過?!?
婦人蹙眉道:“家中哪里還有銀錢?”
傅試呵斥道:“婦人之見,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實在沒銀錢,便先將你那嫁妝典當一二?!?
婦人也知此事要緊,當即腹誹了半晌,到底尋了幾樣頭面首飾來,拿與傅試去典當。 當下傅試典當了銀錢,購置了四色禮,回來后央求一番,傅秋芳推卻不過,只得隨著兩個婆子,雇了車馬,一路朝著榮國府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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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母正房。
湘云一早兒便被接回了史家,寶玉犯了癔癥,借此干脆不去了那私學,每日里尋著姐妹們耍頑好不快活。
只是好似與林妹妹生分了些許,寶玉心中暗忖,只道那日險些砸到了黛玉之故,因是這日趁著黛玉撫琴,他便領著丫鬟尋到了后樓。
紫鵑守在樓前,見來的是寶玉,緊忙招呼一聲,隨即朝樓上嚷道:“姑娘,寶二爺來了呢?!?
琴聲一頓,隨即止住。
寶玉訕笑一聲,領著襲人快步上了樓,卻在樓梯口被雪雁攔了下來。
“寶二爺且慢,姑娘穿得單薄,只怕見不得人,還請寶二爺稍待?!?
寶玉就道:“自小一塊兒長起來的,有什么見不得的?快閃開?!?
雪雁得了黛玉吩咐,哪里肯?左攔一下,又攔一下,頓時惹惱了寶玉。
“你攔我作甚?”
話音落下,便聽得內里黛玉說道:“你還真是活閻王不成,還攔不得了?”
寶玉探手撥開雪雁,兩步上來笑著道:“林妹妹還惱著呢?哎,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那日的確是一時失手,從未想著砸了人?!?
黛玉一手迭在身前,一手負于身后,乜斜一眼道:“那花瓶又不曾砸到我,你要道惱可是尋錯人了呢?!?
寶玉這會子湊道近前,腆著臉說道:“我若不道惱,只怕林妹妹再不理我了。妹妹若是還氣著,不若打我兩下?總歸要讓妹妹出了氣才是?!?
“我可不敢。儉四哥那般的都被砸得滿頭滿臉的血,真惹惱了你,我只怕遭受不住?!?
黛玉扭身自行在椅子上落座,寶玉急得抓耳撓腮,半晌又訕笑道:“聽說海子里如今景色正好,不若我求了老祖宗,咱們一道兒去賞一賞?”
見黛玉不言語,寶玉又道:“要不我自己抽自己?”
身后的襲人看不下去了,上前說道:“林姑娘,我們家二爺也是無心之失,林姑娘大人大量,不如就饒過二爺這一遭吧?!?
黛玉瞥了其一眼,笑著道:“我這人心眼子不寬,可當不得好嫂子夸贊呢?!?
此言一出,寶玉尚無所覺,襲人頓時紅了臉兒。她與寶玉試過云雨,一直瞞著上下,就怕被老太太、太太得知了,如那茜雪一般被攆了出去。
不想怎會被黛玉知曉了?
黛玉會不會告訴老太太?自己被攆出府又如何過活?
襲人面上青一陣、紅一陣的,垂首胡亂思忖,卻再也不敢開口勸說。沒了襲人襄助,任憑寶玉巧如簧舌,也只惹來黛玉不咸不淡的應聲。
寶玉討了個沒趣,見勸說無果,只得訕訕回返。
方才到得賈母正房里,還不曾與賈母說過兩句話,外間便有婆子稟報,說傅秋芳來求見賈母。
賈母當即板了臉:“傅秋芳?可是那傅試的妹妹?”
“正是?!?
賈母沉吟著正要推說不見,一旁的寶玉忽而合掌高興起來,說道:“老祖宗,早聽聞傅秋芳是瓊閨秀玉,也是個才貌雙全的,可惜緣慳一面。不想這會子竟來了!”
賈母摟著寶玉說道:“乖乖,那傅試兩面三刀的,咱們這樣的人家可不好與其再有牽扯了。”
寶玉就道:“老祖宗這話兒偏頗了,傅試如何,又與傅秋芳有何干系?”
瞧著寶貝孫子這熱切勁兒,賈母便思忖著,只怕今兒若是不見傅秋芳,寶玉又會鬧將起來。也罷,見上一面、答對一番也就是了,至于求告,一概推脫了就是。
因是賈母便樂呵呵道:“寶玉這般說了,那就見一見吧?!?
婆子應下,自去引那傅秋芳入內,這且按下不提。
卻說這日李惟儉尋了干凈棉布纏裹了腦袋,也不曾戴帽子,只束了發,便領著紅玉、琇瑩朝著東跨院兒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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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受了傷,那邢夫人還來看望過一遭,這大老爺病了,他總不好不聞不問的。
聽聞李惟儉提著禮物登門,賈赦這些時日正苦于沒法兒與李惟儉扯上干系,聞聽頓時大喜,連忙命人將其請了進來。
李惟儉入得外書房,問候幾聲,隨即分賓主落座。茶水奉上,二人兜轉著寒暄了一番,大老爺賈赦便忿忿道:“寶玉越來越不像樣子,瞧瞧把儉哥兒砸的。這賈家的哥兒總養在內宅婦人手中,豈不成了膏梁紈袴?
儉哥兒不知,那日我可是在老太太面前好一番為你鳴不平啊。只可惜老太太偏聽偏信,聽不進去逆耳忠言啊?!?
李惟儉面上感激涕零,拱手道:“多謝世叔為我言說。實則小侄心中并未當回事兒。”
他心下暗忖,大老爺這會子上眼藥,只怕沒憋著好啊,且先聽聽他怎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