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池之水滲入地底龍宮,紛紛滴墜,終年不斷,殷冥站在冰冷的過道盡頭,如微雨獨立。如若除去陰森的蒼白與干枯的消瘦,他的臉也稱得上俊朗無雙。然他未及而立,是什么讓他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沒人知道,他也從不提起。
發(fā)如濕絮,凌亂地覆在額上,浸冷的水漫過雙眼,被潰爛的傷口染成淡紅色,在臉上留下一道道劍刻般的血痕。殷冥突然抬起頭,將眼罩綁上,睜開幽紅色的眼瞳,隨后踩著積水,走向遺跡中心的石臺。危劍從龍王殿連通的密道中走出,“那幫狗韃子已經打上來了。”
殷冥在鐵鏈相連的石柱外站定,“那一切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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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陸聿突然道,“你開始注意我?”
易夕林微微一怔,腳步卻沒放緩,“為什么在這種時候想到說這個?”
陸聿并沒有側臉看夕林,只是淡淡地道:“因為我一直想知道,而你一直都沒說。而我今天要是不問,可能就沒機會再知道了。”
“呵,別把我們說的跟必死無疑似的。”夕林苦笑了聲。
暮色已合,沿著臺階吹來的晚風,不染戰(zhàn)聲嘶啞地灼燒,顯得涼絲絲的。“說來你或許不相信,我想保護你,只是因為你的哥哥?”
“我哥哥?”陸聿從未聽陸悅笙談起過夕林。
“對。我在河南遇到過他,雖然時間短,但他對我很好。現(xiàn)在他已不在,陸家也散了,就剩下你是他的弟弟,我當然要保護你。”
陸悅笙曾說要永遠保護陸聿,他自己卻早早死去。但若沒有他,也就不會那么多次將陸聿從死亡邊緣救回來的夕林,歸根結底,這也是悅笙留給陸聿的保護,也是陸悅笙對陸聿的承諾。
“哥死的那天很奇怪。”陸聿想起往事,也不在意被夕林聽見,“錯落光輝就是他在那天給我的,然后傍晚時,他拉我去后山看落日,突然問我想不想見娘,我說想。他就很開心的樣子,然后說晚上會有個禮物送給我。為了這個禮物,我那晚就熬著不睡,但哥卻一直沒來,我最后還是睡著了。醒來時已經天亮,然后就聽說哥在家里的地下室死了。”
有關陸悅笙的死,夕林已有過很多了解,但聽陸聿說起這事,卻全然是另一種感覺。“你哥身體雖然不好,但不至于自殺,而他待人和善,更不要像有人會結怨殺他。”后半句并說出來,不過悅笙的確死得不明不白。
陸悅笙死后,陸老爺傷心過度,不久也辭世而去,搞得陸聿很是消沉。而今問起夕林,這件事才重新占據心頭。“遲早有一天,我也要把我哥的死弄明白。”
夕林笑,“這是你說的!所以今晚不管不遇到什么危險,你都不能先死了。”
說話間,石階已到盡頭,接著的是一片空地,遠遠能望見屋舍影沉沉的輪廓。陸聿道:“再往前走,就是山里人一起住的地方,現(xiàn)在肯定是眾人皆兵。我們就在這里分開吧!”
夕林不解,“為什么又要分開,現(xiàn)在這種時候,隨時都可能遇到危險。我們兩個都還不至于會連累對方吧。”
“我還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對的。所以殷冥實施計劃的地點可能會在龍池下的龍宮,也可能在天門宮里的龍王殿,我們必須分頭去確認。”
“去天門宮要穿過前面這片居宅,還是我去吧,我對潛入這種事比較在行。”夕林往前走了兩步,回頭看向陸聿,“要是你沒找到龍宮,或者龍宮里沒看見殷冥,記得回來幫我哦。”
“哼,那我得考慮下了。”輕冷一笑,陸聿又很認真地續(xù)道,“不過你最好快點,等下別被攻上來的官兵們給踩扁了,那我可就找不到了。”
兩人互擊了右掌,又拍了下彼此的肩。隨后陸聿拔出墨色黯月,夕林引出血色夕林,一個向十門方向的茂林中跑去,另一個則直奔向前。
夕林連著又跳上幾級石階,不遠處便是柵欄堆成的圍墻,大門處還立著兩座哨樓,但并沒有見到哨兵。夕林將劍刺入臨近身旁的大樹,然后踩著劍,借助劍身反彈的力道跳上樹。從高處俯瞰,展現(xiàn)眼前的是成排屋舍,其間穿插著縱橫街道,儼然一座山中之城,好比隔絕世外的桃源。黃昏剛落,燈火未上,城中闃無人聲,一片荒涼,不過卻也與戰(zhàn)前肅殺的氣氛頗為協(xié)搭。
夕林輕而快地潛入城中,這才發(fā)覺整座城已然是空城,所有居民想必都已避難去了,覆船幫的人想也到別處設防了,但也不至于偌大的城中一個人也沒有呀。
夕林放開了步子,當繞進小弄堂時,終于看見人影,但卻是魄獵的道卒,他調頭就走,道卒緊追上來。左右張望了幾許,夕林沖進街道旁的一間矮屋,待道卒跟著進來時,便立刻激發(fā)月蝕,趁他們視線陷入一片黑暗,他一劍一個將他們收拾了。
這時夕林不禁懷念起冷漠之暗,要是又那幾張符在,對付這些道卒也用不著先躲了,一來二去就跟玩兒似的。而現(xiàn)在,他手上加上月光,也只有三張道符了。
在出門前,夕林稍微留意了下靠墻的飯桌,發(fā)現(xiàn)上面還擺著早已冷掉的飯菜。他不由地走近,腳踩到摔碎在地上的碗和從碗中掉出來的飯團。
“這家人是在吃飯的時候突然走掉的。”夕林看向屋里的其他擺設,盡皆東倒西歪,一片狼藉,好似被山賊掃蕩過了一般。“難道說他們是被強迫離開的?”
當看到滲入地面的血色,更讓夕林確定了自己的想法。從山下傳來的喧囂嘶喊已然近了,夕林無暇再顧其他,一出屋子,就繼續(xù)向前跑去。
小城正東面的盡頭又是一座山峰,遠看像一座擎天的石柱,這就是覆船山的主峰隔船尖,而被賦予許多傳說的天門宮,就在擱船尖的頂端。
當夕林逐漸接近擱船尖時,街道上開始出現(xiàn)成片的血跡,且顏色越來越深,最后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又是一道長得仿佛直通云霄的臺階,且上面涂染著一陣陣血痕,在暗紫的暮光里顯得觸目驚心。
不知怎的,夕林今晚似乎會對臺階產生莫名的陰影,每走一步,腳底都會傳來踏空的感覺。當走到臺階中央時,余光里的世界全都沉在了腳下,高處的寒意伴隨著血腥氣息,令他有些難以呼吸。臺階上的血跡似乎也化開了,變得粘稠起來,讓每一步都邁得無比沉重。
夕林終于停下腳步,轉身望去,隔著幾縷斷云,只見朝廷的人馬已像一條條火龍涌入山中,一片喧囂,使得整座小城瞬間沸騰起來。
借著燈火,夕林才看清山中小城的全貌,沿著火光照亮的邊緣,似乎形成一個圓形的輪廓。
“什么!?”夕林瞳光驟縮,在這一瞬間,他突然明白殷冥的用意了。
難怪殷冥一直都不采集新的本靈材料,那是因為他為了完成計劃,最后需要的那批本靈材料,就是攻打覆船山的全體官兵!而整座覆船山,就相當于一個巨大的固定道陣!
夕林再看見臺階上的血跡,頓時有種想嘔吐的惡心。怪不得山中沒有任何機關,也沒有任何人埋伏,就是為了方便官兵上山,而原本居住在這里的所有人,也許都已被作為材料,沿著這條臺階拖上擱船尖頂,留下一條條抹不盡的血色痕跡。
事已至此,夕林又如何讓朝廷的人退出覆船山?他頓時不知該做些什么,久久地愣在臺階中央,停留在血祭壇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