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桑菲爾德府時,我的一切都顯得平和順利,這似乎預(yù)示著我的未來會一帆風(fēng)順。在進一步熟悉了這里的環(huán)境和人物以后,這種期望看來并沒有落空。費爾法克斯太太果然像她的外表那樣,是位性情平和、心地善良的女人,受過足夠的教育,有著常人的智慧。我的學(xué)生是個活潑的孩子,但因一向嬌生慣養(yǎng),所以有時難免有些任性。可是,由于她完全由我來照管,沒有別人來亂加干涉以阻礙我對她的教育計劃,因而她很快就忘掉了她那些小小的胡鬧,變得聽話好學(xué)了。她既沒有非凡的天賦,也沒有鮮明的個性;在感情和愛好方面,沒有超出一般兒童的地方,但也沒有比不上他們的任何缺陷和惡習(xí)。她已有了一定的進步,對我懷有一種雖說也許并不算很深,但也可以說得上熱烈的愛。而且她那單純的個性、快活的嘮叨和一心想討人歡喜的努力,反過來也多少激起了我對她的依戀之情,這些完全能使我們兩人相處得非常融洽。
順便說一下原文為法語。,有些人準(zhǔn)會認(rèn)為我上面的這番話顯得過于冷漠,他們堅守兒童必有天使般的天性的神圣信條,認(rèn)為負(fù)責(zé)教育兒童的人應(yīng)該對兒童們懷有像崇拜偶像那樣的獻身精神。可是,我寫這些并不是為了迎合為人父母者的自私心理,也不是為了附和那些言不由衷之詞,更不是為了支持那些騙人的空話,我只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我由衷地關(guān)心阿黛爾的快樂和進步,內(nèi)心里悄悄地喜愛著她那小小的自我,這正像我出于種種原因而樂于和費爾法克斯太太相處一樣,比如,我感激費爾法克斯太太的好心,了解她對我的默默尊重,以及她心地善良、性格溫和,等等。
要是誰想責(zé)怪我,他盡管去責(zé)怪好了。不過我還是要說下面這些話。當(dāng)我獨自一人在庭園里散步的時候;當(dāng)我走到大門口,朝門外的大路遠(yuǎn)望的時候,當(dāng)我趁阿黛爾和保姆玩耍,費爾法克斯太太在貯藏室里做果凍時候;當(dāng)我我爬上三道樓梯,推開閣樓的活門,來到鉛皮屋頂上,極目眺望僻靜的田野和山岡,眺望著朦朧的天際的時候;我總是十分渴望我能超越目力的極限,看到繁華的世界,看到那些我曾聽說過卻從沒有見過的充滿生機的城鎮(zhèn)和地區(qū)。每當(dāng)這些時候,我總是盼望自己能有比現(xiàn)在更多的人生閱歷,能結(jié)交到比這里更多的人們,能結(jié)識更多不同性格的人。我珍視費爾法克斯太太和阿黛爾身上的優(yōu)點,但我相信世界上還有其他人或事,具有另外的更加鮮明生動的優(yōu)點,我希望能親眼見到那些我相信它們存在的東西。
誰會責(zé)怪我呢?毫無疑問,一定會有很多人說我不知足。可是我沒有辦法,因為我生性就不安分,有時候這使我非常苦惱。每當(dāng)我苦惱時,我唯一的安慰就是獨自一人在三樓的走廊里來回踱步,安然地待在這里的冷清和孤寂之中,任憑自己的心神馳騁在它所能看到的幻象世界里——不用說,這些幻象是既豐富又燦爛的;這時我可以聽任自己的心因這種歡快的活動而起伏,因騷動不安而激昂不已,因充滿活力而喜不自禁。而最最美好的還是,可以聽任我的心靈的耳朵去傾聽一個永遠(yuǎn)不會終結(jié)的故事——一個由我的想象創(chuàng)造出來并能接連不斷地講下去的故事,我渴望以自己的實際生活中并未經(jīng)歷過的事件、生活、激情和感受,來豐富這個故事,使它變得更加生動有趣。
憑什么說人應(yīng)該滿足于平靜的生活?講這些話沒有一點意義。他們必須有所行動,即使找不到行動的機會,他們也會設(shè)法去創(chuàng)造機會。千百萬人命中注定要處在比我更加死氣沉沉的困境中,而千百萬人也在默默地反抗著這種命運。誰也不知道,在這大千世界中,蕓蕓眾生,除了政治反叛以外,還醞釀著多少其他的反叛。女人通常被認(rèn)定應(yīng)該是非常安靜的,但是女人也有著和男人一樣的感情。她們跟她們的兄弟一樣,也需要有施展自己才干的用武之地。她們對過于嚴(yán)厲的束縛,對過于絕對的停滯不前、一成不變,也會和男人們的反應(yīng)一樣,也會感到十分痛苦。如果她們那些享有較多特權(quán)的同類,說什么她們應(yīng)該只限于做做布丁、織織襪子、彈彈鋼琴、繡繡錢包,那他們的見識未免太狹隘了。要是她們想要超出習(xí)俗認(rèn)可的范圍,去做更多的事情,去學(xué)更多的東西,卻因此遭到他們的譴責(zé)和嘲笑,那他們也未免太沒有頭腦了。
就在我獨自一個人這樣待著時,不止一次聽到過格雷斯?普爾的笑聲。同樣的大笑,同樣低沉而緩慢的“哈!哈”聲。一開始,我第一次聽到這種笑聲時,曾感到毛骨悚然。此外,我還聽到她那怪里怪氣的嘟囔聲,那聲音比她的笑聲還要怪。有些日子,她會很安靜,但是還有一些日子,我簡直無法形容她發(fā)出來的聲音。有時候,我看到她從自己的房間里出來,手里端著個臉盆,或者是盤子、托盤之類,到樓下的廚房里去,隨即又很快回來,往往——啊,富于想象的讀者,請恕我實話實說!——帶回來一壺黑啤酒。她那外貌,通常總能抵消她那令人感到好奇的古怪聲音。她面目嚴(yán)峻,神態(tài)沉著,絲毫沒有能引起別人興趣的地方。我曾幾次試圖跟她攀談,可她似乎是個寡言少語的人,往往只回答一兩個字,結(jié)果我的努力就以失敗而告終了。
這家人家的另外一些成員,也就是約翰夫婦、女仆莉亞和法國保姆索菲婭,都是些正派人,但是他們并沒有什么突出之處。我通常和索菲婭用法語交談,有時問她一些關(guān)于她祖國的問題,可她不是個善于描繪或敘述的人,回答得往往既乏味又含糊,就像是有意要阻止而不是鼓勵別人問下去似的。
十月、十一月、十二月都依次過去了。一月的一個下午,費爾法克斯太太因阿黛爾著了涼來替她請一天假,而阿黛爾自己也在一邊急切地附和著,這使我想起在自己小的時候,這種偶爾的假日對我來說是多么珍貴,于是我準(zhǔn)了假。我覺得在這件事情上給予通融是對的。
這天雖然很冷,天氣卻很好,也沒有風(fēng)。整整一個上午,我都端坐在書房里,坐得累極了。正好費爾法克斯寫了封信要寄出,于是我戴上帽子,披上斗篷,自告奮勇地去干草村送信。走兩英里的路,對我來說,將是冬日午后一次愉快的散步。阿黛爾在費爾法克斯太太客廳壁爐旁的小椅子上坐著,樣子舒舒服服地,看她這個樣子,我就把她那最好的蠟娃娃給了她,讓她玩(平時我是用錫紙把它包著放在抽屜里的),還給了她一本故事書,以便換換口味。在她說了“早點兒回來,我的好朋友,我親愛的簡妮特小姐”原文為法語。簡妮特是簡的昵稱。后,我吻了吻她作為回答,隨后便出發(fā)了。
路面堅硬,空氣凝滯,我的旅途是寂寞的。起初,我走得很快,使身上暖和起來,然后我放慢了腳步,享受和品味著此時此景給我?guī)淼臍g樂。我從鐘樓下面經(jīng)過時,教堂的鐘聲正好敲響三點鐘。此時此刻的魅力,就在于天色將近黃昏,徐徐沉落太陽漸漸變得霞光暗淡。這時,我離桑菲爾德府已經(jīng)有一英里遠(yuǎn),正走在一條小徑上。這條小徑,夏天以野薔薇出名,秋天是堅果和黑莓。即使現(xiàn)在,小徑兩邊也還長有一些珊瑚色珠寶般的野薔薇果實和山楂果。不過,這里的冬天最迷人的地方,還在于它無比清靜和樹葉落盡后的安寧氛圍。如果拂過一陣微風(fēng),這里也不會發(fā)出一絲聲響,因為這里沒有一株冬青,沒有一棵常綠樹來沙沙作響,光禿禿的荊棘和榛樹叢都靜悄悄的,就像鋪在小徑中間的那些磨光了的白石子一樣。舉目望去,路的兩旁是一片田野,此時那里已沒有牛羊吃草。偶爾在樹籬間飛出幾只褐色的小鳥,它們看上去就像幾片忘了落下的枯葉。
這條小徑順著山坡往上一直通到干草村。走到中途,我在由路邊通到田野去的臺階上坐了下來。我裹緊了斗篷,把雙手藏進了皮手筒,并沒有覺得冷,雖然天寒地凍得徹骨。這一點可以從覆蓋在路面上的那層薄冰看出來,這是現(xiàn)在已結(jié)了冰的小溪,前幾天突然解凍時溪水漫到路面上造成的。
從我坐著的地方,我可以俯瞰整個桑菲爾德。那座有雉堞的灰色府第,是我腳下的山谷中的主要景物。它的西邊是一片宅邊林子和黑壓壓的鴉群棲息地。我在這里一直逗留到太陽沉入西邊的樹叢,從樹叢背后閃著燦燦的紅色霞光。然后我轉(zhuǎn)臉向東方望去。
在我上方的山頂上,掛著初升的月亮,雖然此時她還只是云朵那樣慘淡,但隨時隨刻她都在變得更加明亮。她俯照著干草村,村子掩映在樹叢間,從疏疏落落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只煙囪里,冒出縷縷青煙。離那里還有一英里路,不過在這萬籟俱寂中,我還是能清楚地聽到那里傳來的忙忙碌碌的生活之聲。我的耳邊還傳來了水流的聲音。我說不出這聲音到底來自哪個溪谷,發(fā)自哪個深潭,不過在干草村那邊有很多小山,無疑會有許多溪流正在穿過它們的隘口。黃昏的寂靜,同樣也泄露出了最近處的溪水淙淙聲和最遠(yuǎn)處的颯颯風(fēng)聲。
突然間,一陣清晰的嘈雜聲從遠(yuǎn)處傳來,打破了這優(yōu)美動聽的淙淙聲和颯颯聲。那是一種沉重的喀答喀答的踐踏聲,一種刺耳的嘚嘚聲,它淹沒了輕柔的聲波蕩漾,猶如在一幅圖畫中,用濃墨重彩在前景畫上大塊的巉巖,或者是粗大的橡樹干,結(jié)果壓倒了縹緲的遠(yuǎn)景中那融為一體的青翠的山巒、明朗的天際和斑斕的云彩。
這嘈雜的聲音是從小徑那邊發(fā)出的。有匹馬正朝這邊過來,雖然現(xiàn)在小徑的曲曲彎彎還遮著它,可是它正在漸漸走近。我剛想離開臺階開走,可由于小徑過窄,我只好坐著不動等它過去。那時候我還很年輕,腦子里裝滿各種各樣的關(guān)于光明和黑暗的幻想,而且童話故事和其他一些奇談怪論的東西,都還留存在我的記憶里。每當(dāng)它們在腦海中浮現(xiàn)時,正在成熟的青春又給它們增添了童年時代無法賦予的活力和生機。當(dāng)那匹馬越走越近,我凝神等待著它從暮色中出現(xiàn)時,我想起了貝茜講過的故事中,有一個講的是英格蘭北部有一個精靈,叫“蓋特拉希”,它經(jīng)常變成馬、騾子或者大狗的樣子,出沒在荒野的小徑上,有時會突然出現(xiàn)在趕夜路的人面前,就像這匹馬此刻就要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一樣。
它已經(jīng)很近了,但是還看不見。這時,除了馬蹄的嘚嘚聲外,我還聽到樹籬下有急促的跑動聲,緊貼著榛樹枝下,一條大狗悄悄地溜了過來。那黑白相間的毛色使它在樹叢的襯托下變得特別醒目。這正是貝茜故事中的蓋特拉希的一個化身——一只長著長長的鬃毛、大大的腦袋,像獅子一樣的動物。然而,它卻出乎我的意料,根本沒有停下來,用它那似狗非狗的眼睛上下打量我的臉,而是從我身旁安安靜靜地走了過去。接著,馬兒出現(xiàn)了,這是匹高頭大馬,上面還騎著一個人。這個人,一下子就把魔法給破除了,因為他確確實實是人類的一員。蓋特拉希的背上從來沒有騎過人,它總是獨來獨往的。而且在我看來,雖然妖怪可以附在不會講話的動物身上,但還不至于敢在普普通通的一個人的身體內(nèi)藏身。他不是蓋特拉希,只不過是個想抄近路去米爾科特的行人。他過去了,我繼續(xù)趕路。可是我只走了幾步,就突然回過頭來。因為一陣慌亂聲把我的注意力給吸引過來了:一個滑了腳的聲響,一聲驚叫:“見鬼,怎么搞的?”接著是摔倒在地的撲通聲。只見人和馬都摔倒在地上,他們被路面上覆蓋著的薄冰給滑倒了。那只狗急忙蹦跳著跑了回來,一見主人陷入了困境,聽到馬兒在呻吟,便狂吠起來,暮色蒼茫的群山發(fā)出了狗吠的陣陣回聲。狗的吠聲深沉有力,和它那高大的軀體十分相稱。它繞著倒在地上的主人和馬嗅了一陣,然后就朝我跑了過來。它只能這么做——近旁沒有別的可以求助的對象。我依從了它,急忙朝那位行人走了過去。這時,他正竭力地想從馬身上掙脫出來。看他用了那么大的勁,我估計他傷得不會多么厲害,不過我還是問了他:
“你受傷了嗎,先生?”
本來我猜想他正在咒罵著什么,但我不能肯定。其實他是在說客套話,以致他沒能馬上給我回答。
“我能幫點什么忙嗎?”我又問道。
“你就在一邊站著吧。”他一面回答,一面爬起身來,先是跪著,然后站直了身子。我照他說的做了。
隨后,馬兒開始喘息、跺腳,馬蹄嘚嘚作響,還夾雜著狗的吠叫聲,這有效地讓我退避到幾碼之外。不過,在沒有看到事情的結(jié)果以前,他是趕我不走的。結(jié)果還算幸運,馬重新站了起來。“走開,派洛特!”一聲叱喝,那狗也不吱聲了。這時,趕路人彎下腰來,摸摸自己的腿腳,似乎是在試探一下,看看它們是否安然無恙。顯然什么有地方起了傷疼,因為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我剛才坐過的臺階跟前,坐了下去。
我想我肯定是一心想給他幫點忙,或者至少是想表示一下我的好意,因為這時我又走到他的跟前。
“要是你受了傷,需要人幫忙的話,先生,我可以到桑菲爾德府或者干草村去叫個人來。”
“謝謝你,我能行。我骨頭沒斷,——只是扭傷了筋。”說著,他又站起來試了試他的腳,但他卻痛得不由自主地“哎喲”起來。
天色還沒有完全變暗,月光正漸漸變得明亮起來,我可以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他身上裹著一件皮領(lǐng)鋼扣的騎馬披風(fēng),至于他的模樣,細(xì)節(jié)雖然不能看清楚,但我能看出他的基本特征:他中等身材,胸膛寬闊,臉色黑黑的,容貌嚴(yán)峻,面帶愁容。這會兒他的眼神和緊蹙的雙眉顯示出他正在惱火和受挫的神情。他已不太年輕,但還未進入中年,大約有三十五歲光景。我對他并不感到害怕,只是有點兒羞怯。如果他是位漂亮英俊的年輕紳士,我就不敢像現(xiàn)在這樣站在這里,違拗他的意愿,主動向他發(fā)問,而且不等他提出,便自請幫忙了。我長這么大,幾乎從未見過一個漂亮的青年人,生平也從來沒有跟那樣的人說過話。雖然在理論上我對漂亮、文雅、殷勤和魅力十分看重,但是一旦這些品質(zhì)在我遇到的男性身上得到了具體而現(xiàn)實的展現(xiàn),我便會出自本能地懂得,它們跟我身上的一切都沒有絲毫的,也不可能有任何的共同之處。我會躲開它們,就像人們會躲開火、閃電或者任何其他光彩奪目卻與自己不相投的東西那樣。
要是在我問話時,這個陌生人哪怕對我微笑一下或者態(tài)度和氣,要是他對我主動提出幫助的建議笑呵呵地加以謝絕,那我肯定會繼續(xù)走我的路,不會覺得自己有什么義務(wù)要再對他加以詢問了。可是,這位過路人的發(fā)怒和粗暴無禮,反倒使我感到無拘無束。我不顧他揮手叫我走開的表示,依然站著不動,而且向他斷然宣稱道:
“天這么晚了,先生,在沒有看到你的確能騎上馬之前,我是絕不會讓你獨自一人留在這條荒僻的小路上的。”
我說這話時,他朝我看了看,在此之前,他的眼睛幾乎沒有朝我這個方向看過。
“要是你家就在這附近的話,”他說,“我倒覺得你自己真該回家了。你從哪兒來?”
“就從山坡下面來。只要有月亮,在外面待晚了,我也一點兒不怕。要是你愿意,我很高興為你到干草村跑一趟。說實在的,我正要上那兒去寄封信。”
“你就住在這山坡下面——你是說就住在那座有雉堞的房子里?”他指指桑菲爾德府。月亮正在它上面灑上一片銀光,使它在樹林中變得十分明顯和蒼白,在西邊天空的襯托下,樹林這時已經(jīng)成了黑魆魆的一片。
“是的,先生。”
“那是誰的房子?”
“羅切斯特先生的。”
“你認(rèn)識羅切斯特先生嗎?”
“不認(rèn)識,我從來沒有見過他。”
“這么說,他不住在這兒?”
“是的。”
“你能告訴我他在哪兒嗎?”
“我不能。”
“當(dāng)然,你不是那家人家的女仆,你是……”他住了口,上下打量了一下我的
穿著,跟往常一樣,我穿得很樸素:一件黑色的美利奴一種原產(chǎn)西班牙的細(xì)羊毛。呢斗篷,一頂黑色的海貍皮帽,還不及一位太太的使女穿戴的一半那么講究。他似乎難以斷定我是什么人——我?guī)土怂幌隆?
“我是家庭教師。”
“哦,家庭教師!”他重復(fù)了一遍,“見鬼,我竟給忘了!家庭教師!”一邊說著,他又一邊仔細(xì)地打量起我的衣著。過了一會兒,他從臺階上站了起來,剛試著動了一下,他的臉上就露出痛苦的神情。
“我不能派你去找人幫忙,”他說,“不過你要是愿意,你自己倒可以幫我一下。”
“好的,先生。”
“你有沒有一把傘可以讓我當(dāng)手杖用?”
“沒有。”
“那就試著抓住馬籠頭,把馬牽到我這兒來吧。你不害怕吧?”
說實在的,要是只有我一個人,我是不敢去碰一匹馬的,可是既然人家要我這樣做,我也就愿意遵從了。我把皮手筒放在臺階上,走到那匹高頭大馬跟前。我試圖抓住馬籠頭,可是那匹馬性子很烈,不讓我挨近它的頭。我?guī)状稳呐Χ家允「娼K,而且我對它那不斷地跺在地上的前蹄也怕得要命。過路人等著看了一會兒,最后大笑起來。
“我看,”他說,“山是永遠(yuǎn)都不能被帶到穆罕默德跟前來了,所以你只能幫穆罕默德到山跟前去傳說伊斯蘭教中真主的使者穆罕默德為顯示奇跡,命令薩法山移到他跟前來,山?jīng)]有移動,他說這是因為真主仁慈,不讓山來壓死大眾,因此他要自己到山跟前去。。我只好請你到這兒來了。”
我走了過去。“對不起,”他接著說,“我實在沒有辦法,只好借助你了。”他把一只沉重的手按在我肩上,扶住我,就這樣,他靠著我的支撐,一瘸一拐地走到那匹馬跟前。他一抓住籠頭,立即就制服了馬,接著便跳上馬鞍。他在做這一系列動作時,難看地扭曲著臉,因為這弄痛了他扭傷的腳筋。
“現(xiàn)在,”他松開緊緊咬住的下唇,說,“請把我的馬鞭遞給我,它就在那邊的樹籬下面。”
我找了一下,找到了。
“謝謝你。現(xiàn)在快去干草村寄信吧,盡可能早點兒回來。”
他用帶馬刺的靴跟一碰,那馬先是一驚,用后腳站起,接著便急馳而去,那狗也緊跟著跑去。人、馬、狗一下子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像荒野里的石楠,
被一陣狂風(fēng)卷去。
我拾起皮手筒,繼續(xù)趕路。對我來說,這件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并且過去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確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它既不浪漫,也沒有多大的趣味,但它還是使我的單調(diào)的生活有了一個小時的變化。有人需要而且請我?guī)兔Γ冶銕土怂拿ΑN液芨吲d總算做了件事,事情雖微不足道,而且一下子就結(jié)束了,但這畢竟是一件我主動去做的事,而我對完全被動的生活已經(jīng)深感厭倦。那張新面孔,就像一幅剛陳列在我的記憶畫廊里的新畫,而且它和所有原來掛在那里的別的畫都有所不同。首先,因為它是男的。其次,因為它是黝黑的、強壯的、嚴(yán)峻的。當(dāng)我走進干草村,把信投入郵局時,這幅畫仿佛還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一路下山,急著快步往回趕路時,依然看見它。走到石頭臺階梯跟前時,我停了一會兒,向四下里望了望,又側(cè)耳細(xì)聽,心想小路上也許會再次響起馬蹄聲,再次出現(xiàn)一個身披斗篷的騎馬人,還有一條活像蓋特拉奇的紐芬蘭狗。可我眼前看到的,只有樹籬和一棵被截去樹梢的柳樹,直挺挺地迎著月光悄然地站在那兒;我耳邊聽到的,只有隱隱約約的微風(fēng)聲,從一英里外的桑菲爾德周圍的樹林間拂過。我低頭朝發(fā)出風(fēng)聲的地方望去,目光掠過宅子的正面,注意到有一扇窗戶里亮起了燈光,它提醒我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于是我急忙繼續(xù)趕路。
我真不大情愿再走進桑菲爾德府。因為跨過它的門檻,就意味著又回到了如一潭死水般的生活:穿過空寂的大廳,爬上暗沉沉的樓梯,走進我那冷清孤寂的小房間,然后去見心境寧靜的費爾法克斯太太,去跟她,而且只跟她一個人,一起度過這漫漫冬夜。這樣一來,我散步時激起的那一丁點兒興奮勁兒全被消滅了,我重又套上單調(diào)枯燥和刻板僵滯的無形的枷鎖,任它束縛住我的心神和才華。
對這種生活帶來的安逸舒適等好處,我已經(jīng)越來越不喜歡了。如果我曾在極不安定的風(fēng)浪顛簸中為了求生而奮力拼搏過,如果我曾因飽嘗艱辛苦難而獲得過深刻的教訓(xùn),那么,我就會極其渴望眼下的這種讓我牢騷滿腹且平靜安穩(wěn)的生活!這時候,這種生活對我將多么有好處啊。是的,這就像一個一動不動地在“超級安樂椅”出自英國詩人蒲柏(1688—1744)的長詩《愚人記》中的詩句:“苦惱不堪地躺在一張超級安樂椅上。”里坐膩了的人需要去作一次長時間的散步一樣,這對他來說準(zhǔn)會大有好處的。在我這種情況下想要活動活動,就像他那種情況下想要活動一樣,是很自然的事。
我在大門前走來走去,在草坪上徘徊不前,又在過道上來回地踱著步。玻璃門上的護板已經(jīng)拉上了,我看不到房子里面。我的眼睛和心靈似乎都被某種力量吸引著,竭力想要離開這座陰暗的房子,離開那些不見天日的牢房(我認(rèn)為是這樣)的陰暗洞穴,飛向那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天空——那不帶一絲云彩的藍(lán)色海洋。月亮正踏著莊重的步履登上天庭,她從山頂后面很遠(yuǎn)的地方現(xiàn)身,翹首仰望著天空,把那些山頂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下面,一心想要攀登上那像午夜般漆黑而深遠(yuǎn)莫測的天頂。她的后面尾隨著閃爍的群星。望著它們,我不由得心神發(fā)顫,熱血沸騰。可是,一些小事往往就可以把我們召回大地,大廳里響起了鐘聲,這就足夠了。我撇下了月亮和星星,掉過頭來,推開一扇邊門,走了進去。
大廳里并不黑,唯一的那盞高高掛起的青銅吊燈還沒有點亮。一片溫暖的火光照耀著大廳和橡木樓梯的下面幾級。這紅紅的火光是從大餐廳里照過來的,餐廳的兩扇門敞開著,可以看到壁爐里的熊熊爐火照射在爐邊的大理石爐板和黃銅爐具上,把紫色的帷幔和擦得锃亮的家具照得光輝悅目。它還照出了壁爐架附近的一群人,可是,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都有哪些人,沒來得及分辨出那混雜在一起的歡聲笑語(我聽出其中好像有阿黛爾的聲音),門就關(guān)上了。
我趕緊走到費爾法克斯太太的房間。里面也生了火,可是沒點蠟燭。費爾法克斯太太也不在,只見一條黑白相間的長毛大狗孤零零地蹲在爐前的地毯上,一本正經(jīng)地盯著爐火,樣子就像小徑上碰到過的蓋特拉希。它和那條蓋特拉希狗那么相像,我不由得上前叫了一聲“派洛特”,它馬上就站起來,走到我跟前,在我身上嗅來嗅去。我摸摸它,它就搖起了大尾巴。不過單獨和它在一起,實在有點讓人害怕,而且我弄不清它是從哪兒來的。我打了打鈴,想要一支蠟燭,另外也想打聽一下這位不速之客的來歷。莉亞進來了。
“這是哪兒來的狗?”
“它是跟主人來的。”
“跟誰?”
“跟主人——羅切斯特先生,他剛剛到。”
“真的!那費爾法克斯太太和他在一起?”
“是的,還有阿黛爾小姐,他們都在餐廳里。約翰去請外科醫(yī)生了,因為主人出了點意外,他的馬摔倒了,他扭傷了腳脖子。”
“馬是在干草村小路上摔倒的嗎?”
“是的,在下坡的時候,它踩在冰上滑倒了。”
“哦!給我拿支蠟燭來好嗎,莉亞?”
莉亞拿來了蠟燭。她進來時,后面跟著費爾法克斯太太。費爾法克斯太太又把這消息重說了一遍,還補充說外科醫(yī)生卡特先生已經(jīng)來了,現(xiàn)在正在給羅切斯特先生治傷。她說完就忙著去吩咐準(zhǔn)備茶點了,我也上樓去脫下外出的衣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