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圣約翰并沒有像他說的那樣去劍橋,他推遲了整整一個星期才去。在這段時間里,他讓我體會到,一個善良而苛刻、耿直卻無情的人,對冒犯了他的人,會給予多么嚴厲的懲罰。沒有一個公開的敵對舉動,沒有一句責備的話,然而他卻使我時刻感到,自己已經不再被他所喜愛了。
這倒不是說圣約翰懷有一種非基督徒的報復心理——不是說他會傷害我哪怕是一根頭發,盡管他可以完全做得到。無論從自然本性還是從宗教準則來說,他都不至于去尋求這種卑鄙的報復的快感。我說過我瞧不起他和他的愛情,對于這件事,他已經原諒了我,但他并沒有忘記那幾句話。只要他和我都還活著,他就絕不會忘記,因為每當他朝我轉過臉的時候,我總能從他的神色中看出,這幾句話就寫在我們之間的空氣中。無論什么時候我一開口,在他聽來,我的話音中總有那幾句話的聲音,而他給我的每一個回答,也總是回響著那幾句話的聲音。
他并沒有不和我說話,甚至他仍和往常一樣每天早上就把我叫到他的書桌前。但是,令我擔心的是,他身上那個墮落的人正背著他身上那個純潔的基督徒,正得意洋洋地顯擺著自己的能耐:他一方面在表面上讓自己的言談舉止和往常完全一樣,而另一方面卻巧妙地從一言一行中抽去關心和贊同的精神,而這種精神具有莊重嚴肅的魅力。對我來說,他實際上已經不再是血肉之軀,而是變成了大理石;他的眼睛是冰冷晶瑩的藍寶石;他的舌頭只是說話的工具罷了,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這一切對我來說是一種折磨,它細細地、慢悠悠地折磨著我,不斷在我心頭激起一種隱約的怒火和令人顫抖的煩惱,弄得我既心神不寧又垂頭喪氣。這讓我體會到,如果我做了他的妻子,這位像不見陽光的深泉般純潔的好人,不用從我血管中抽一滴血,用不了多少,便會把我殺死,而他那水晶般的良心絕不會沾上一點兒犯罪的污點。這使感覺在每次當我試著要跟他和解時變得更為鮮明和強烈。他絲毫沒有用悔恨來回報我的悔恨,他并沒有覺得疏遠是痛苦的——也沒有急于想和解。盡管不止一次,我簌簌流下的淚珠,沾濕了我們一起低頭看著的書頁,可是這對他毫無影響,他的心真像是鐵石做成的。可與此同時,他對他的兩個妹妹卻比往常更加親熱,他仿佛生怕只用冷淡還不足以讓我相信我已經被完全排斥和放逐,還要用對比來增強這種力量。而我卻確信,他之所以這樣做,并不是出于惡意,而是因為原則。
他離家的前一天的日落時候,我碰巧看見他獨自一人在花園里散步。我望著他,想起這個人盡管現在和我疏遠了,但他畢竟曾經救過我的命,而且我們又是近親,我心里一陣沖動,想做最后一次努力,以求重新得到他的友誼。我走出屋子,朝他走去,他正靠著小門站著,我當即直截了當地對他說:
“圣約翰,我很不高興,因為你還在生我的氣。讓我們依舊做朋友吧。”
“我相信我們是朋友。”他毫不動容地說道,眼睛仍然看著冉冉升起的月亮。在我朝他走過去之前,他就一直在看著月亮了。
“不,圣約翰,我們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是朋友了,這你知道。”
“現在不是了?這就錯了。在我來說,我并不希望你壞,只希望你一切都好。”
“這我相信,圣約翰,因為我相信你不希望任何人的都壞。不過,既然我是你的親戚,我總希望能稍微多得到你的一點兒愛,超過你對陌生人的一般善心。”
“當然,”他說,“你的希望是合理的,可我遠沒有把你當成陌生人。”
他以一副冷淡而平靜的口氣說出了這句話,聽了頗為讓人屈辱和氣餒。我要是聽任自尊心和怒氣的驅使,我會立即就離開他。可是我的心里有什么東西在起作用,比上述的兩種感情對我的影響更為有力。我深深敬重我表哥的才華和信念。對我來說,他的友誼是極為寶貴的,失去它會使我非常難受。我不想這么快就輕易放棄重新贏得它的努力。
“我們一定要像這樣分手嗎,圣約翰?你去印度時,也就這樣離開我,除了你剛才說的,就再也沒有一句親切一點兒的話了嗎?”
這時,他才轉過臉來完全不看月亮,面對著我。
“我去印度時,簡,我會離開你?怎么!你不去印度了?”
“你說過,除非我嫁給你,要不就不能去。”
“這么說你不愿嫁給我!你還堅持那個決定?”
讀者啊,你是否也像我一樣,知道冷酷的人能在他們如冰塊般的問話中放進怎樣的恐怖嗎?知道他們發怒時多么像雪崩,而不高興時又多么像冰山迸裂嗎?
“是的,圣約翰,我不愿嫁給你,我堅持我的決定。”
冰雪搖搖欲墜,滑下來一點兒,但還沒有崩塌下來。
“再問一遍,你為什么要拒絕?”他問。
“先前,”我回答說,“是因為你并不愛我;現在,我可以回答你,是因為你幾乎恨死我。要是我嫁給你,你會害了我的命。你現在就在害死我。”
他的嘴唇和臉頰都發白了——白得厲害。
“我會害了你命——我在害死你?你不該說這樣的話。這話說得太兇暴了,不像女人說的,也不符合事實。這暴露出一種令人遺憾的心理狀態,應該受到嚴厲的譴責。本來這簡直是不可饒恕的。不過,寬恕同伴是做人的責任,哪怕寬恕它七十個七次。《圣經?新約?馬太福音》第18章第21~22節中說,耶穌要彼得饒恕他第七十個七次。”
這下子可全都搞砸了。我本來一心想從他心頭抹去上次冒犯的痕跡,可結果卻在那不易撫平的表面打上了另一個更加深刻的印記。我簡直是把它烙在上面了。
“這一下,你可真的要恨我了。”我說,“想要跟你和解已經毫無用處,我看我已成了你永久的敵人了。”
這話又造成了新的傷害,而且比剛才的更糟,因為它觸到了痛處。那毫無血色的嘴唇顫抖著,一時之間竟變成了抽搐。我知道我引起的憤怒就像磨快了的鋼刀。我的心一陣絞痛。
“你完全誤解了我的意思。”我一下抓住了他的手說,“我沒有想要你難受或痛苦——真的,一點兒也沒有。”
他苦笑了一下,笑得很難看——非常堅決地從我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這么說,我想你現在是收回你的諾言,根本不想去印度了?”沉默了好久之后,他才說道。
“不,我愿意去的,作為你的助手。”我答道。
接著是很長時間的沉默。這期間,人性和神恩在他心里進行著怎樣的搏斗,我說不上來。只見他眼中露出陣陣古怪的光芒,臉上掠過陣陣奇特的陰影。最后,他終于開口了:
“我曾跟你清楚地講過,一個像你這樣年紀的未婚女人,提出要陪一個像我這樣年紀的單身男子去國外,是荒唐的。我說的時候用了那樣的措詞,滿以為會讓你不再提這種想法了。可你居然還提了出來,我很遺憾——真的為你感到遺憾。”
我打斷了他的活。任何帶有明顯責備的話,都會一下子鼓起我的勇氣。“要講點道理,圣約翰,你這簡直是在說胡話了。你假裝聽了我的話大吃一驚。實際上你并沒有真的吃驚。你有那樣高超的頭腦,絕不會讓你遲鈍或自負到誤解了我的意思。我再說一遍,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當你的副牧師,但絕不做你的妻子。”
他的臉色又變得一片灰白。不過像以前一樣,他完全克制住了自己的怒氣。他鄭重而又平靜地回答說:
“一個女的副牧師,卻又不是我的妻子,這絕對不適合我。那么,看來你是不可能跟我一起去了。不過,要是你真有誠心的話,我會在進城時,去跟一個已經結婚的傳教士說說,他的妻子需要一個助手。你自己有財產,可以不依靠教會的救濟。這樣,你就可以不至于因為違背諾言,背棄你答應要加入的團體而顯得丟臉了。”
正如讀者所知道的,我從來沒有許下什么正式的諾言,也從來沒有答應要加入什么團體。在這種情況下,說這樣的話,未免太嚴厲了,也太專斷了。我答道:
“在這件事情上,我沒覺得有什么可丟臉的,我一沒有破壞諾言,二沒有背棄什么團體。我沒有絲毫的義務非去印度不可,尤其是跟一些不相干的人同去。我之所以愿意冒很大的風險跟你一起去,就是因為我崇敬你,信任你,并且像親妹妹那樣愛你。不過我確信,不
管什么時候去,不管跟誰一起去,在那種氣候下,我都是活不長的。”
“啊!原來你是在為自己擔心。”他說著,撇了撇嘴。
“是的。上帝給了我生命,并不是讓我隨便虛拋的。現在我開始覺得,如果按你的希望的那樣去做,我幾乎等于是自殺。而且,在我明確決定離開英國之前,我還必須事先弄個明白,我留在英國與離開英國相比,是否就絕對不可能有更大的用處。”
“你這是什么意思?”
“要解釋也是白費力氣的。不過有一件事情讓我長期以來一直抱著痛苦的疑團。在沒找到什么方法解開這個疑團之前,我哪里都不能去。”
“我知道你的心向著哪兒,牽掛著什么。你的這種關心是不合法的,也是不神圣的。你早就該把它打消了。現在你應該為提起它感到臉紅。你是在想羅切斯特先生?”
他說得對,我默認了。
“你要去找羅切斯特先生?”
“我一定得弄清他現在怎么樣了。”
“那么,”他說,“我只能在禱告時想起你了,我真誠地祈求上帝,別讓你真的成了一個棄兒。我原以為自己眼中的你是上帝的一名選民。但是上帝所見和人不同,還是按他的意旨行事吧。”
他打開園門,走了出去,沿著幽谷信步走著,不一會兒就看不見了。
我回到了客廳,發現黛安娜正站在窗口,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黛安娜比我高出不少,她把手按在我的肩上,俯下身來打量著我的臉。
“簡,”她說,“你這一陣子老是心神不定,臉色蒼白。我想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告訴我,圣約翰和你在做什么。這半個小時里,我一直從窗口看著你們,你得原諒我成了個密探。不過好長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胡思亂想,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圣約翰是個怪人……”
說到這里她就停住了——我沒說什么。她隨即又接下去說:
“我敢肯定,我的這位哥哥對你有著一種特別的看法。他早就對你特別關心和注意了,他對任何別的人從來不這樣——究竟是什么目的呢?但愿他是愛上你了——是么,簡?”
我把她的手按在我發燙的額頭上,說:“不,黛,根本沒那么回事。”
“那他為什么還老是用那樣的眼光盯著你?那樣經常要你單獨和他在一起,老要你待在他身邊?瑪麗和我都斷定,他希望你嫁給他。”
“他是這么希望——他已經提出要我做他的妻子。”
黛安娜拍起手來。“這正是我們所盼望的,正合我們的心意!你一定愿意嫁給他,簡,是嗎?這樣一來,他就會留在英國了。”
“遠遠不是這樣,黛安娜。他向我求婚的唯一目的是,為他在印度的辛苦工作找一個合適的同伴。”
“什么!他要你去印度?”
“正是。”
“他瘋了!”她嚷了起來,“我敢肯定,你在那兒活不到三個月。你絕不能去,你沒答應吧——是吧,簡?”
“我已經拒絕嫁給他……”
“因此就使他不高興了?”她提示說。
“很不高興。我怕他永遠也不會原諒我了。不過,我提出可以作為他的妹妹陪他去。”
“你這么做真是傻到極點了,簡。想想你要從事的工作——那是一種無休無止的勞累,哪怕身強體壯的人都會累死的,而你的身體又這么瘦弱。圣約翰——你是知道他的——會迫使你去做不可能做到的事。跟他在一起,在天最熱的時候也會不準你休息的。而且不幸的是,我已經注意到,不管他要你做什么,你都會強迫自己按著他的要求去做的。你居然有勇氣拒絕他的求婚,這可真讓我吃驚。這么說你是不愛他了,簡?”
“不是把他當做丈夫來愛。”
“可他是個英俊的男子呢。”
“而我,你看,黛,長得這么平常。我們一點兒也不相配。”
“平常!你?根本不是那樣。你太漂亮了,太善良了,不能讓你在加爾各答活活被烤死。”接著她拼命勸我打消跟她哥哥一起去印度的所有念頭。
“我是真的非打消不可了,”我說,“因為剛才我又提出跟他去當執事時,他卻對此大為吃驚,認為我這是不端的行為。他似乎認為,我提出不結婚跟他去就是品行不端,就像我沒有一開始就希望把他當哥哥,而且一直都這么對待他似的。”
“你憑什么說他不愛你呢,簡?”
“你應該聽聽他自己在這件事上是怎么說的。他一再解釋說,他希望結婚,但這并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的圣職,因為他需要有個助手。他還對我說,我這人是為了工作——而不是為了愛情才給創造出來的。毫無疑問,他這話是對的。可是照我看來,既然我不是為了愛情才給創造出來,那我也就不是為了結婚才給創造出來的。讓自己一輩子和一個男人拴在一起,而他卻只把你當成是一件有用的工具,這不奇怪嗎,黛?”
“簡直不可忍受——不近人情——不像話!”
“再說,”我繼續說下去,“盡管我現在對他只有妹妹的感情,不過要是勉強做了他的妻子,我可以想象,自己完全有可能會對他產生一種不可避免的、奇怪的、痛苦的愛,因為他是如此才華橫溢,而他的神情、舉止和談吐中,常常有著一種英勇偉大的氣概。在那種情況下,我的命運就會變得說不出的不幸。他不會讓我愛他。如果我表示出這種感情,他就會叫我明白,那是多余的東西,因為他不需要,所以我也不應該有這種感情。我知道他會這么做的。”
“不過,圣約翰可是個善良的人哪。”黛安娜說。
“他是個善良而偉大的人。不過在追求自己宏大的理想時,他會毫不留情地忘掉小人物的感情和要求。所以,如果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最好還是躲開他,要不然,他在前進的途中,會把他們踩踏在腳下的。他來了!我得走了,黛安娜。”一見他走進花園,我趕緊匆匆上樓去了。
然而,我不得不在吃晚飯時再次見到他。當時,他顯得和往常一樣平靜。我原以為他根本不會和我說話,而且他肯定已經放棄了他的結婚計劃,可結果卻表明我在這兩點上全都猜錯了。他完全和平常一樣跟我說話,或者說用最近常用的態度跟我說話——一種小心翼翼且彬彬有禮的態度。毫無疑問,他已經求助于圣靈,把我在他心里引起的怒火平息了,現在他相信自己已再一次原諒了我。
晚禱前的讀經,他選了《啟示錄》的第二十一章。每次聽著《圣經》的詞句從他口中念出來時,在任何時候都讓人感到愉快。他那副好嗓子從來沒像宣讀上帝的神諭時這樣既甜潤又洪亮,他的舉止神態的高尚淳樸也從來沒有像此時這樣使人永遠難忘。而在今天晚上,他那嗓音有著更加莊嚴的調子,他那舉止則更加令人震顫——這時他坐在一家人圍成的圈子中間(五月的月光從沒有拉上窗簾的窗口照射進來,使桌上的燭光幾乎都變得多余了)。他坐在那兒,俯身對著那本很大的舊《圣經》,按照書頁給我們描述著新天新地的景象,告訴大家,上帝將要降臨,來與人們同住,他要擦干他們的眼淚,許諾從今以后不會再有死亡,也不會再有悲傷、哭泣和任何痛苦,因為先前的天地已經過去了。
接下來他說出的詞句,竟然奇怪地使我戰栗起來。特別是當我從他那細微的、不易覺察的聲調改變中,感覺到他把目光移到我身上時。
“得勝的,必承受這些為業;我要做他的上帝,他要做我的兒子。”他念得又慢又清楚,“唯有膽怯的,不信的……他們的分,就在燒著硫黃的火湖里;這是第二次的死。”引自《圣經?新約?啟示錄》第21章第7~8節。
從此以后,我知道圣約翰為我擔心的是一種怎樣的命運。
在宣讀那一章的最后幾節光輝的經文時,他流露出一種平靜的、克制住的勝利之情,其中還摻雜著一種熱切渴望的心情。宣讀的人深信自己的名字已寫在羔羊生命冊上了,他渴望那個時刻的到來,好讓他進入地上的君王們將自己的榮耀歸與的那座城市;那城市不用日月光照,又有羔羊為城的燈。見《圣經?新約?啟示錄》第21章第23~27節。原文為:“那城內又不用日月光照,因有上帝的榮耀光照;又有羔羊為城的燈。列國要在城的光里行走;地上的君王必將自己的榮耀歸與那城。城門白晝總不關閉;在那里原沒有黑夜。人必將列國的榮耀尊貴歸與那城。凡不潔凈的,并那行可憎與虛晃
之事的,總不得進那城;只有名字寫在羔羊生命冊上的才得進去。”此處所說的城為圣城耶路撒冷,羔羊指耶穌。
讀完這一章以后,在接下來的祈禱中,他把全部精力都集中起來了——他激發起了全部嚴肅的熱誠,虔誠地向上帝禱告,而且決心要贏得勝利。他為心靈軟弱的人祈求力量;為離群迷途的羔羊者祈求指引;為受塵世和情欲所誘離開窄路《圣經?新約?馬太福音》第7章第13~14節:耶穌在“登山寶訓”中曾對門徒們說:“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因而窄門系指正門。永生之門,窄路系指正路,走向永生之路。的人祈求在最后一刻懸崖勒馬。他請求、敦促、要求把那燒灼人身的火烙之刑拿開。熱誠總是極其莊嚴感人的。一開始,我聽著祈禱時,對他的熱誠感到驚奇;當他繼續禱告下去,聲音越來越激昂時,我被感動了,最后,終于產生了敬畏之情。他是如此真誠地感到自己的目標的偉大和善良,以致別人聽著他的祈禱時,不由自主地要產生同感。
禱告結束后,我們都向他告別。他第二天一早就要動身了。黛安娜和瑪麗吻過他之后就走出房間——我想,她們是聽了他悄聲的暗示才匆匆離開的。我向他伸出手去,祝他旅途愉快。
“謝謝你,簡。我說過了,過兩個星期我才會從劍橋回來。所以你還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再考慮考慮。要是我聽從了人類的自尊心,就不會再向你提和我結婚的事了;然而我還是聽從了我的職責,眼睛一直堅定不移地看著我的首要目標——為了上帝的榮耀——去做一切事情。我的主長期受苦受難,我也要像他那樣。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成為遭天罰的人墮入地獄;懺悔吧,下決心吧,趁現在還來得及。記住,我們受到吩咐,要趁著白天去工作——我們還受到警告:‘黑夜將到,就沒有人能做工了。’見《圣經?新約?約翰福音》第9章第4節。原文為:“趁著白日,我們必須作那差我來者的工;黑夜將到,就沒有人能做工了。”別忘了那個生前享盡所有人間之樂的財主的命運《圣經?新約?路加福音》第16章第19~31節。記載:有一個財主,生前穿著紫色袍和細麻布衣服,天天奢華宴樂,死后在陰間被投入火焰,受盡痛苦。,上帝給了你力量,讓你去選擇那沒法從你手中奪走的較好的福分!《圣經?新約?路加福音》第10章第38~42節記載:馬大,馬利亞兩姐妹接耶穌到家里,馬大忙于伺候耶穌,馬利亞卻坐聽耶穌講道。馬大要耶穌吩咐馬利亞來幫忙,耶穌說:“馬大,馬大,你為許多的事思慮煩擾,但是不可少的只有一件;馬利亞已經選擇那上好的福分,是不能奪去的。””
說最后幾句話時,他把手放到了我的頭上。他說得既誠摯又溫和,當然,他的神情可不像是情人望著自己心愛的姑娘,而更像是一個牧師在召喚迷途的羔羊——或者更確切地說,像一位保護天使正在望著他負責照看的靈魂。一切有才干的人,不管是否有感情,也不管他是不是狂熱者、野心家、抑或是暴君——只要他們是真心誠意的——他們都具有卓然超群的時候,這時,他們就具有相當的能力可以去征服別人和統治別人。我心中涌起了對圣約翰的敬仰之情——這種心情是如此強烈,以至于它一下子把我推到了長久以來一直回避的一點上。我真想不再與他進行抗爭——而是被他意志的洪流,被沖進他生活的深淵,淹沒了我自己的一切。此時此刻,我幾乎已被他緊緊地纏住不放,就像以前一度被另一個人以另一種方式纏住不放一樣。兩次我都做了傻瓜。那一次如果屈服了,將是原則上的錯誤,這一次如果讓步了,則是判斷上的失誤。這一想法是我現在才得到的,是我透過時間這個默默無言的中介,回顧了那個關鍵時刻才產生這種想法的。而在當時,我卻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傻瓜。
在我的這位導師的觸摸下,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我的拒絕被遺忘了——我的恐懼被克服了——我的抗爭已經癱瘓了。即我和圣約翰結婚這件不可能的事,竟然瞬間變成可能的了。一切都在頃刻之間一下子完全變了樣。宗教在召喚——天使在招手——上帝在命令——生命像畫卷般卷了起來——死亡的大門敞開著,顯示出門那邊的永生。好像在說,為了那邊的平安幸福,這邊的一切都可以立即犧牲。昏暗的房間里充滿了種種幻象。
“你現在可以決定了嗎?”那位傳教士語氣十分溫柔地問道,他還同樣溫柔地把我拉到身邊。哦,那份溫柔!它比起強迫來不知要有力多少啊!我可以抗拒圣約翰的憤怒,而在他的溫和態度下,我卻軟得像根蘆葦。不過,我心里一直很清楚,即使我現在屈服了,將來他也會在某一天要我全部懺悔以前的反抗的。他的本性不會因一小時莊嚴的祈禱而有任何改變的,它只不過是顯得稍稍有那么一點兒崇高罷了。
“只要我能肯定,我就能決定,”我答道,“只要我確信是上帝的意旨要我嫁給你,那我就可以此時此刻立誓嫁給你——不管以后會怎么樣!”
“我的祈禱感應了!”圣約翰喊了起來。他的手在我頭上按得更緊了,仿佛認定我是他的了。他伸出胳臂摟住了我,幾乎就像是愛我似的(我說的是“幾乎”,因為我知道其中的差別,而我也曾體驗過被愛是怎么回事。不過,現在我也像圣約翰一樣,已把愛置之度外了,我想到的只有職責了)。我跟內心的猶豫不決搏斗著,它面前依舊翻騰著疑云。我滿懷真誠地深深地渴望做正當的事,只做正當的事。“指引我,指引我該走的路吧!”我向上帝祈求。我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激動過。至于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究竟是不是因為我過分的激動所致,那就得請讀者來判斷了。
當時,整幢房子都寂靜無聲,我相信,除了我和圣約翰外,所有人都已上床休息了。僅有的一支蠟燭正在漸漸熄滅,房間里灑滿了明亮的月光。我的心急速而劇烈地跳動著,我聽到了它的搏動聲。突然間,它的搏動因一種難以表達的感覺的震顫而驟然停止了,這種感覺緊接著又從心臟傳到大腦,傳到四肢。它不像電擊,但像電擊一樣銳利、奇異和嚇人。它對我的感官的作用極其強烈,仿佛在之前它們最活躍的時候也只不過是在昏睡,而只有這個時候它們才受到呼喚,被迫驚醒過來。它們起來期待著,眼睛和耳朵佇立等候著,骨頭上的肌肉也激動得在顫抖。
“你聽見什么了?你看見什么了?”圣約翰問。我沒看見什么,但是我聽見有個聲音在什么地方正在呼喚:
“簡!簡!簡!”——再沒有別的了。
“哦,上帝!這是什么?”我喘著粗氣。
我本來還可以問:“它在哪兒?”因為它不像在房間里,不像在屋子里,也不像在花園里;它不是來自空中,不是來自地下,也不是來自頭頂。我聽見了它!可是它到底在哪兒,又是從哪兒來的,我就永遠也沒法知道了!但這是人的聲音——一個熟悉的、親愛的、銘刻在心間的聲音——是愛德華?費爾法克斯?羅切斯特的聲音。這是在痛苦和悲哀中,帶著狂野、凄慘和急迫喊出來的聲音。
“我來了!”我喊了起來,“等著我!哦,我就來!”我飛奔到門口,朝過道里張望,那里只是一片漆黑。我跑到屋外的花園里觀看,那里卻空無一人。
“你在哪兒呀?”我喊道。
澤谷那邊的群山送來了隱約的回聲——“你在哪兒呀?”我傾聽著。除了風在樅樹間低聲嘆息外,四周只有沼澤地的荒涼和午夜的寂靜。
“去你的吧,迷信!”當那黑魆魆的幽靈在大門外黑沉沉紫杉樹旁出現時,我心里議論說,“這不是你的騙局,也不是你的法術,這是大自然的功績。她被喚醒了,做出了——雖然不是奇跡卻是最大的大好事。”
我掙脫了一直跟著我想阻攔我的圣約翰。現在輪到我占上風了。我的力量開始起作用,并且正在發揮威力了。我叫他什么也別再問,什么也別再說了。我要求他離開我。我要一個人待著,我只想獨自一人待著。他立刻聽從了。只要有魄力斷然下命令,別人總是會服從的。我上樓回到臥室,把自己鎖在了里面。我跪了下來,以我自己的方式祈禱起來——雖然與圣約翰的方式不同,但自有它獨特的效用。我仿佛徑直地走到一個強大的神靈面前,把我滿懷感激之情的心靈和盤托出,放在他的腳下。感恩之后,我站起身來——決心已下——接著就睡下了。我已心明眼亮,毫無畏懼——一心只盼著黎明的到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