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清大師的僧衣是斜襟式的,前面既沒有鈕扣也沒有拉鏈,只是左邊襟斜著覆蓋住右邊襟,剛才急速滾動了那么多次,斜襟接合處已經略為扯開了。他的衣襟上也滿是灰塵。
這完全是一付垂死者的悲慘樣子,眼緊閉,嘴微張,急速喘息,身子時不時地抽動一下,顯示著他的生命征跡正在從正常向死亡方向狂奔,也許還能堅持幾個小時,但也許在數分鐘內就會突然結束了。
灰衣正是在扯開鑒清大師前襟時出事的!
他根本沒想到這里隱藏著巨大的危險!
要察看鑒清大師前胸,必須將斜襟扒開讓前胸露出來,要扒開斜襟就要蹲下來?;乙戮投紫律碜樱瑑芍皇秩グ氰b清大師前胸的僧衣。
此時我離鑒清大師有二十來米,我想走近一點看得更清楚一點。但就在我向那邊走過去,猛聽噗地一聲響,隨之是灰衣發出一聲嗥叫!
我也看到了,當灰衣兩手扒開鑒清大師斜襟時,從鑒清大師前胸處蹦起一個東西,猛地射在灰衣兩眼上。
那是一團暗紅色的血肉!
灰衣一下子向后倒去。然后,是他兩手捂著眼睛,在地上拼命翻滾。
我吃驚了,那竟然是剛才鑒清大師翻滾狀態的翻版,但現在并沒有泥跡在追趕他,而且灰衣是兩手捂眼在翻,速度沒有鑒清大師那樣快,卻充滿了痛楚的狂嚎。
“啊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疼死我了!”灰衣在哭叫,簡直是鬼哭狼嗥。
我嚇得急忙停住腳步。
灰衣正向我的方向滾來。
我連忙轉身就跑,直到跑到一塊足有半人高的石頭后才停下來,然后半趴在石頭上,探著頭緊張地察看那邊。
灰衣已經停住翻滾,他仰面朝天地躺在草地上,一動不動了。他的眼睛閉著,也在急速喘息,跟鑒清大師剛才的狀況一模一樣。
我一時不敢從石頭后走出去,因為剛才灰衣以為鑒清大師死定了,得意地向他走近去,還聽從鑒清大師的懇求撩開他的前襟,結果被一團血肉給打了。我要是走向灰衣,他會不會也跟鑒清大師提出一樣的要求呢,那我是順從他還是不順從?
其實我確實很關心灰衣的狀態,他的兩眼被鑒清大師的血肉給射中,到底要不要緊???鑒清大師看來兇多吉少,畢竟他的后背已經嚴重受傷,而且還從前胸噴出一團血肉,這說明那股強大的氣滾在從他后背楔入后曾留在胸腔,沒有直接從前胸噴出,他說前胸不舒服,好像有東西在爬,應該是那股氣流在由內往外涌,觸動著前腔壁,讓他感覺好像有東西在前胸處動著。
而灰衣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吧,就在他扒開鑒清大師前襟的一霎那,那股封閉在里面的氣流突然從前胸噴薄而出,像炮彈一樣射向他的臉,不偏不倚又射中他的眼睛。
如果射中他臉頰的話估計沒什么問題,頂多讓他感覺略有點疼,或者搞得一臉的碎肉血水,嘴里有濃烈腥氣而已,他猛吐幾下再到溪邊洗一洗就沒事了,可誰叫他這么倒楣,正好眼睛被噴中了。
那種慘叫比鑒清大師更尖厲,說明灰衣的痛楚要比鑒清大師重。
然后灰衣也仰面朝天躺著不動了。只要那里閉眼喘氣。
我一時不知怎么辦。
一僧一道,兩個高人斗戰,現在是兩敗俱傷,全都倒下了。倒是我這個沒本事的第三者毫發無損,卻不知怎么替他收拾殘局。
我是先去關心鑒清大師呢,還是先關心灰衣?
這個時候我還是要小心,不能隨便表露出對哪一方的傾斜,否則我往下的戲就難唱了。
我正要從石頭后走出去,忽然遠遠地望見鑒清大師在動了,他先側躺著,再慢慢支撐著坐起,最后搖搖晃晃地站立起來。
他是背對著我站起來的,后背上那塊血窟窿印記依然十分醒目。但奇怪的是他受了那么重的傷,傷口卻沒有過多流血,只有一塊血肉模糊的痕跡而已。
看來是那團所謂的吹氣豸傷人不見血,將血聚集在前胸腔內,要從前胸處噴出去,而這種猛烈的噴發卻讓灰衣品嘗了。
鑒清大師慢慢地轉過身來,我終于看到了他前胸的狀況,他被扒開的前襟又縮了回去,不過還是留下了一個V字形敞口,在字形尖處顯示他前胸皮肉上破了一塊。
跟后背的顏色質地一樣,里面也是血肉模糊的。
不過僧衣卻除了灰塵沒有血跡。這又是一個奇異的景象,好像根本沒有流血,血是跟肉混在一起卻很獨立,不會污染他的衣服。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傷呢?
我再看鑒清大師的眼睛,他的眼睛是睜開的,只是臉色有些蒼白,神情顯得凄涼疲憊。
他站在那里,向著躺著的灰衣處觀察著。
然后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向灰衣。他每邁一步都相當吃力,簡直是一步三搖,風吹枯柳,隨時像朽木般要倒下去。
我相信他一旦倒下去,就再也不會爬起來了。
那我要不要去攙扶他?要不要背上他離開山坳,趕緊把他送醫院去搶救?我總不能袖手旁觀聽之任之吧?
可是我又不敢邁出這一步,因為我擔心這里的一切都在張忌陽的監視當中。
現在只能暫時按兵不動,先看看再說了。
鑒清大師慢慢向灰衣躺著的地方走近。他臉上已經沒什么表情,既不得意洋洋,也不幸災樂禍,更沒有一絲激憤,只有疲累和吃力。
走到離灰衣兩米處停住了。他努力地站定,看著地上的灰衣。
灰衣在急速喘氣。但他似乎聽到走近的腳步聲,極力將呼吸控制下來。
“你……怎么樣?”兩個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是他們在相互詢問呢。
每個人的聲音都沒有憤恨,都不那么冰涼,反而都蘊含著一點關心。
然后是一段沉默。
還是灰衣開口了,眼睛閉著,嘴巴在一動一動:“是你贏了我,還是我贏了你?”
“都沒有贏!”鑒清大師回答。
“這么說,我們都輸了?”
“也沒有都輸?!?
“那你說是什么結果?”
“你先贏了我,然后你又輸給了我。我先輸給了你,然后我又贏了你。我們都既贏又輸,既輸又贏?!?
“我本來可以贏你,對嗎?”灰衣喃喃地說,“我是輸給了我自己?!?
“此話咋講?”
“我本來用吹氣豸已經射中你后背了,可我以為這一招已經完全奏效,忘了你還是有屏氣功法,可以將氣豸屏息在里面,積聚更大的能量,會從前胸噴發出來。我忽略了吹氣豸是會貫穿你軀體才正常,我沒有看到你前胸的貫穿傷口,居然還聽從你的央求將你的前襟撩開,結果那是你的一條詭計,你用屏氣法將氣豸封在內腔,在我撩你衣襟時才猛地放開,氣豸就從前胸破口而出,正好射中我的眼睛。”
“是啊,如果你不是那么自負,那么得意忘形,你也不會被我射中眼睛。但你要明白,這是一報還一報,我射中你眼睛的東西,是你自己吹出來的氣豸,我只不過是原物歸還你而已。試想一下,如果你沒有吹動氣豸來害我,最后我會用這個東西來報答你嗎?”
灰衣沉默一下,訥訥地問道:“那現在終究還是你贏,你還站得起來,可我已經連翻身的勁都沒有了。我的眼睛也不可能睜開,馬上我就要一命休矣,而你還站著笑看我的死相?!?
鑒清大師卻長嘆一聲說:“據我所知,你的氣豸不是只可以貫穿我的身體,還含有劇毒,其實也是有見血封喉的功能,難怪我后背中了后并沒有多流一滴血,正因為劇毒才會傷害你的眼睛,并且這種劇毒馬上會侵入你的大腦令你暴卒??墒俏夷禺吘挂仓涣藙《荆瑫簳r即使能夠站立著,也只是須臾之事,咱們倆都會一命嗚呼,而且誰先完蛋還不一定呢?!?
話說到這里,鑒清大師忽然全身一震,兩眼發直,然后就軟軟地倒在地上。
他正好躺在灰衣旁邊。
鑒清大師也閉上眼睛,只剩下喘息了。
而灰衣也在喘息。他們并排躺著,一個頭在那邊,一個頭在這邊,都是奄奄一息。
“道長,道長,你怎么樣?”鑒清大師喃喃叫著。
“和尚,和尚,你聽得見嗎?怎么不回答?”灰衣也在低聲叫喚。
他們好像相互都聽不到對方的叫聲了。
然后是……
沒有然后了。我清楚地看出他們不僅不動了,不叫了,連喘息也停止了。
他們都死了!
但我還是不敢馬上就出去,因為我出去如果他們還沒有死,向我提要求怎么辦?我應該先救哪一個呢?
其實在這荒山坳里,我一個也救不了。我不可能將他們其中的一個背出山坳送醫院,醫院到底在哪里我都搞不清。
又過了一段時間,看看他們一點反應也沒有了,我才從石頭后走出去。
來到他們躺著的地方,發現他們確實死了。
灰衣的死相是令人恐懼的,他被血肉噴中眼睛后,現在他的上半部臉已經變形,兩顆眼睛只剩下空洞的兩個洞,里面是兩團模糊的血肉填充著,而那都是鑒清大師的血肉吧。
而鑒清大師的死相顯得安靜些,但他的身軀卻在發生變化,前胸在一點一點地凹陷下去,好像最終會在這個部位切斷,讓后半身與前半身分離。那一定是因為他的這個部位的肉質噴出去了,形成了空缺,剛才不過是有皮骨支撐,現在以最快的速度腐朽了。
我看得心驚肉跳,腦子里一陣陣昏眩,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一僧一道在這里發生斗戰,最后竟是這么慘烈收場,實在太出乎我的意外了。
現在怎么替他們來收尸呢?我兩手空空,也沒法在山坳里挖墓坑,那我是不是就此離開不管了?
正在猶豫時,猛地有個聲音出現了:“邢小蒙,你打算怎么做?”
正是張忌陽的聲音。
我連忙四面環顧,不見張忌陽身影。
“張道長,你在哪里?”我問道。
“我不在你那里,但我能看到那個場景,他們都死了對嗎?”
其實我也明白那是他的隔空傳聲。我忙說道:“對,他們都死了,你也知道了?”
“哼,這么大的事怎么能瞞得過我的眼睛?何況灰衣是我的愛徒,我教了他功法,與他心靈相通,他在干什么,我一目了然?,F在他躺在了山坳里,但他的魂卻找我來了,他在向我訴說跟鑒清爭斗的下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