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小蓮早早起床站在院門口,翹首企盼。二姨太派來的人遲遲沒到。
吉天佑看看屋里的掛鐘剛剛敲了六下,她忍不住朝小蓮喊道:“太早了,你們約定的是這個時辰嗎?”
小蓮深信不疑的點點頭,說是,不理會吉天佑,繼續(xù)惦著腳張望。
不久后,“鈴鈴”“鈴鈴”老遠(yuǎn)就聽到了馬車到來的聲音,小蓮快步過過去,果然看到昨天來送信的人。
趕車的人在吉天佑的院門口停一下,馬車?yán)锏娜松焓忠话炎闲∩彛掖易吡恕?
吉天佑望著馬車離去的背影,有些擔(dān)憂,可是小蓮明確說過,二姨太只允許她自己去,吉天佑只好作罷。反正此事已經(jīng)由江子離出過面,二姨太就算是耍什么花樣,也不敢太明目張膽,只要是幫小蓮找到弟弟,就算暗地里想讓小蓮吃些苦頭,想來也是不在意的。
吉天佑轉(zhuǎn)回屋,遛牙崽去了。
直到小蓮回來的時候,院子的門還是關(guān)著的。小蓮的眼睛有些紅,她坐在門口發(fā)了很長時間的呆,才打開院門走進去,如果仔細(xì)瞧,便會發(fā)現(xiàn)此時的小蓮跟往常不一樣,她的臉上不再有無憂無慮的笑,即便是笑,也多了些沉重感。
吉天佑牽了牙崽回來,進門便問她弟弟怎么樣。
“見到了,可是跟我印象里的小弟模樣不太一樣。”小蓮甩甩手上的面粉,抬一下頭又迅速低下去。
“哦?是太久沒見的緣故嗎,還是”吉天佑隨口問道,她解開牙崽的繩索,牙崽便撒歡的在院子里蹦跳。
“是太久沒見的緣故。”小蓮立馬回答,將后面所有的可能性堵上了。
吉天佑抬頭看她一眼,覺得小蓮有些奇怪,可能是弟弟影響了心情,也沒多想,進屋去了。
吃飯的時候,二人坐在桌子前沉默不語。
小蓮幾次抬頭,欲言又止。
“小蓮你有什么心事嗎?”吉天佑放下碗,終于忍不住問她。
“沒有,沒有我就是見到了弟弟,心里反而有些失落。”小蓮忙擺手,竭力掩飾自己的怪異。
“你弟弟他”
原來小蓮的弟弟從凌云寺跑出來后,一路乞討到了柳鎮(zhèn),正好琉璃坊招人,他便擠進去做跑堂,后來幾經(jīng)調(diào)教又做了坊中打手。年少時的苦難在他的身上醞釀出來的狠厲,造就了現(xiàn)在小蓮不認(rèn)識的弟弟。
當(dāng)小蓮滿懷喜悅的見到他的時候,他只是輕蔑的看她一眼,吐口吐沫就要走。要不是三姨太的人硬將他拽住,逼著喊聲“姐姐”,恐怕這輩子是再也不想見到自己了。
成長是種磨礪,從苦難中走出來的人,往往會走極端的路子,小蓮的弟弟就是這種,如不懸崖勒馬恐怕將來便是個十惡不赦的人。
小蓮邊說便垂淚,作為一個姐姐,她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悲哀和絕望。
吉天佑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話,獨自起身去找三姨太。
此時春游的人,絡(luò)繹不絕的回來,三姨太便是第二批回來的人。
仿佛早就料到吉天佑會來,三姨太敞開著大門,坐在屋里擺好了茶。
吉天佑也不跟她客套,開門見山的說:“關(guān)于小蓮弟弟,條件隨你開,我想讓他離開琉璃坊。”
三姨太斟一杯茶遞給吉天佑,抿著嘴笑道:“妹妹急什么,就算我讓他離開琉璃坊,他一樣會去別處,倒不如在這兒,讓人看住他,盡量讓他做些不那么血腥的事兒,妹妹以為呢?”
三姨太說的有道理,吉天佑點點頭,將茶杯輕輕放下,她一時間不知道該對三姨太說聲謝謝還是繼續(xù)交易。
三姨太倒先開口了,“一個孩子年少時便接觸過這樣絕望的世界,那么他以后的所有生活都會活在這陰影里,你若想救他,倒不如讓他重生。”
“重生?”吉天佑皺起眉頭。
三姨太咯咯笑了,“你也覺得荒謬是嗎,所以這個孩子是沒救的。”
三姨太淺薄的笑,讓吉天佑聽得格外刺耳,她冷了臉道:“妹妹是真心實意來求姐姐幫忙的,姐姐卻如此敷衍,這忙不幫也罷。”
她起身就要走,卻被三姨太拉住了,“幫忙就算了,咱們情分沒到那個地步,所以還是交易靠譜一些,你說呢?”
吉天佑聽了三姨太的這番話,反倒是放下心來,她又坐回茶桌前,示意三姨太繼續(xù)說下去。
三姨太做了保證,一月為期,無論用什么辦法,倒時一定還小蓮一個浪子回頭的弟弟,條件是兩塊金條。
這個條件對吉天佑來說并不苛刻,可是她還是假裝討價還價的猶豫一番,畢竟兩塊金條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
這個交易,吉天佑對小蓮只字未提,她想著一月后看小蓮驚喜的表情。
小蓮卻是一直心事重重,吉天佑權(quán)當(dāng)是她為弟弟的事兒憂心,不太在意。
直到有一天,三姨太帶人闖進她們的院子,從吉天佑的床下搜出一個賬本,上面密密麻麻記載著從商號偷偷克扣的財物。
吉天佑撫著胸口,還在慶幸,幸虧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密道,和江義含的記事本。
人贓并獲,吉天佑被帶到江子離面前,各房姨太都在,江義若依然躲著她。
江子離冷聲說道:“吉天佑,你還有什么話可說嗎?”語氣生硬,完全不帶有平日里的情分。
吉天佑理直氣壯:“只是搜出了一個賬本,能說明什么,分明是有人故意栽贓。”她看向三姨太,明知道是她誣陷自己,可是她不明白為什么。
“還想狡辯嗎?”江子離冷哼一聲,“帶人證。”
李哲帶了一個人,跪至眾人面前,那人抬起頭,大姨太驚訝地叫出聲:“小劉?怎么會是你?”
這個小劉便是三姨太在商號里的內(nèi)應(yīng),江子離將賬本的一冊交由三姨太處理,三姨太又借著小蓮弟弟的事情,威脅小蓮將賬本藏至吉天佑床下。
整個栽贓下來,名正言順,人贓俱在,吉天佑有口莫辯。
小劉一口咬定吉天佑,再加上三姨太的附和,這種事情當(dāng)然是越熱鬧越好,各姨太紛紛表態(tài),就連陸影兒也沒有替吉天佑辯解一聲。
“還不承認(rèn)嗎?”江子離怒目以對。
“絕不承認(rèn)。”此時的吉天佑莫名想起了趙煙素,記得曾經(jīng)她也說過這句話,此時自己遭遇了這一遭,才知道人言有多可畏,明明沒做過,卻是你非做不可的事實鐵證。
“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想抵賴不成?”三姨太先發(fā)制人,又轉(zhuǎn)身對江子離道,“二爺,看來五姨太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求二爺請家法。”
江子離的眼神終于變換一下,動家法這個情況本不在他們商議的行程里,三姨太兀自說出這個,想來是借此報復(fù),并給江子離一個下馬威。
“上家法。”不等江子離開口回應(yīng),大姨太先開了口,平日里她看吉天佑也是個善良正直的姑娘,誰知背地里竟是個如此不安分的人,竟然敢打商號的主意,這是她作為未來最有資格的繼承人最不能容忍的一件事。
管家阿福看了看二爺,見他沒有反對,才悄悄出去搬家法去。
按府中規(guī)定,覬覦府中財產(chǎn)者,按照財物多少量罪,但凡與商號有滲透者,一并逐出府,死生不問。
阿福清理了賬本,一共是789塊大洋,按規(guī)定罰五十大板。
江子離將眉頭緊緊皺起,不著痕跡的看三姨太一眼,三姨太會意,對著大姨太巧言道:“大姐,人雖然是我抓的,可是就事論事,五妹這孩子也是苦命的人,既然趕出府都是定局,打板子也是讓她長個記性,五十大板下去,恐怕是要了她的小命,不如二十大板如何?”
江子離狠狠瞪她一眼,他要的是不動吉天佑分毫,可是怎奈此時他不能開口,只能閉上眼睛,任由三姨太折騰。
二姨太點點頭道:“我看二十大板也夠了,大姐你說呢?”
大姨太看看四姨太,陸影兒不著痕跡的點點頭,大姨太便定下心道:“那就二十大板。”
這二十大板打在吉天佑的身上,不覺得要命的疼,卻是一種屈辱。她咬緊牙關(guān)含著淚,再次體會到了人心炎涼。她忽然懂得了小蓮這些時日為何憂心忡忡,欲言又止,她要害自己,也是做的異常艱辛吧。陸影兒自始至終沒有替自己說過一句話,聰慧如她怎會看不出這是一場精心安排的騙局?她介意自己會取代的地位,寧愿讓她從此消失。江義若的躲避反倒讓吉天佑還心存一絲僥幸,幸虧她沒來,要不然又會多一份失望吧。
至于江子離,吉天佑不愿多想,前些時日的溫柔還在眼前,今日便是冷若冰雕的陌路人。
“也好,也好。”待二十大板停下,吉天佑倔強的起身,一瘸一拐的往回走,她沒有往身后看一眼,因為此時已沒有任何留戀。
江子離忍不住想上前去扶一把,三姨太悄悄伸手拽住了他,“她現(xiàn)在有多落魄,你幫她的時候,就會有多感激。”
吉天佑一瘸一拐的往回走,路上的人紛紛側(cè)目指指點點,這一刻全不在乎了,好像是將尊嚴(yán)丟掉以后,整個世界豁然開朗。
這個地方本來就不屬于自己,現(xiàn)在離開,也是種解脫吧,無牽無掛,偌大的世界,又剩了自己一人,多不多的宿命啊。
吉天佑苦笑著往前掙扎,快到門口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的看到一個黑影竄過來,卻是牙崽。
“牙崽”吉天佑在這一刻潰不成聲,她的眼淚打濕牙崽的毛,它是她此刻在這世間最后的眷戀,可是她知道,這些人絕對不允許自己帶走它。
吉天佑推門而入,小蓮在院子等著她,一見她進來,便跪倒她面前。
“姐姐,我不敢奢求你原諒我,可是我真的是迫不得已”小蓮的頭咚咚磕在硬硬的地上,沒幾下便流出血來。
吉天佑沒有理她,兀自走進屋子,收拾東西。
她恨小蓮嗎?不恨。可是絕不原諒。活到十九歲,她依然學(xué)不會原諒背叛。
幾件貼身衣物,百十塊現(xiàn)大洋,一個不算大的行李箱,卻怎么也裝不滿。
床頭還放著從陸影兒那兒借的《西廂記》,只看了一半,吉天佑走過去摸摸它,苦笑一聲,叫過院中跪著的小蓮道:“我走以后,你把這本書還給四姨太,就說看錯了。”
吉天佑要走,忽然想起她的金子,掙扎一番,知道自己是帶不走了,倒是也不指望著它們生存,年紀(jì)輕輕,到哪兒都是活路。
牙崽一直盯著她的行李箱,一路跟到門外去,吉天佑命令小蓮牽好繩子,鎖在狗窩里。
大門關(guān)上了,卻鎖不住牙崽撕心裂肺的嚎叫,吉天佑站在門口,想哭卻倔強的不讓自己掉一滴眼淚。
她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她咬著的嘴唇冒出血跡。
從院門口到府上大門,這一路走得有多艱辛,吉天佑第一次體會到,這條普通的路到底能承載多少人的多少回憶,歡笑和淚水,緊張和得意,糾結(jié)和幸福關(guān)了這扇門,一切都不在了。
吉天佑甚至都沒有回頭看一眼,就這么決絕的走了。
她當(dāng)然不知道,有個人坐在隱蔽的墻頭,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流著眼淚卻笑了。
“對,就這么一直往前走,別回頭。”江義若任憑眼淚侵襲,也不擦。
這一刻,我終于不欠你了,下次見面,才能平靜的看你啊。
吉天佑拖著行李箱,一直往前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來到藍(lán)靈的院門口,她叩了叩門,白潔從里面走出來。
這是自上次吉天佑發(fā)現(xiàn)她的怪病后,第一次登門,還帶了行李箱。
“白姐,我沒地方去,你能收留我一晚嗎?”吉天佑抬起漲紅的臉,可憐兮兮的說。
白潔有些猶豫,她扭頭朝院子看看,從里面走出一個男子,問道:“出什么事了嗎?”
卻是前些天見到的石清南。
石清南請她進來,讓白潔安排房間。
吉天佑坐在藍(lán)靈的掛像前,低頭捧著杯子,不說話。
石清南坐在對面問她:“你只住一宿,那么明天可有去處?”
吉天佑搖搖頭,又想了想道:“我想回家。”
石清南沒再多說,只讓她好好休息,便回房去了。
白潔給吉天佑安排的房間便是那個只來過一次的小黑屋,點了燈進去,才發(fā)現(xiàn)這竟然是個書房,木香加墨香,讓吉天佑有種說不出來的激動,她摸著書架上的一本本精裝的本子,忘卻了自己暫時的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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