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毓眼梢瞥著楊固塵的背影,馬蹄濺起一片泥濘,緩緩放下車簾,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那笑聲輕快而亮堂,如同春風拂面一般。
靜墨笑道:“女郎,何事這般可笑?固塵言之有誤?”
楊毓抿著唇,微微搖搖頭,轉眸看向靜墨與祺硯,那眼神清亮的讓人驚嘆,她唇角的笑意也漸漸凝滯住,面色變得有些嚴正。
楊毓緩緩的道:“我不過陳述事實,表兄不愿聽。”她微微垂下眸子,聲音一如車外飄零的細雨般輕柔,緩緩的道:“這容貌,能掩飾幾分是最佳的。”
靜墨微笑以對道:“女郎容止過艷,著青藍色最妙。”她伸手幫楊毓整整寬大的裙裾掛角,緩聲道:“如此甚好。”
車輪戛然而止,楊毓不禁脊背一崩,一股威壓隔著車簾壓了過來,不似羽弗慕那般的令人窒息,卻是實實在在上位者藐視眾生的感覺。
透過朦朧的簾幕,楊毓微微探頭看去,宏偉卻只有五、六丈高的古樸城門上刻著“金陵”二字,城門下儀仗有數百侍衛,他們清一色身著亮灰色鎧甲,將城門口圍成半圓。
楊毓微微蹙眉,這么大的陣仗?
這是對王靖之示威抑或真心的歡迎?楊毓有些摸不準,畢竟皇族與士族站在權利的對立面。
眾侍衛身前數名身著公服、頭戴元服的公卿。貴族頭戴白紗為多,而品級低下的官員,則帶著烏紗。文官公服刺繡飛禽,武官則是走獸,如此一來,只從官服便可知曉品級。
士人公卿衣著得體清貴,容止清雋立在十幾丈長寬的帷幕下,若仙臨凡塵。
再向前看,一青年郎君,身著水紅色九爪龍紋錦衣,頭戴明珠發冠,將本就俊秀的面容襯出了幾分威嚴,特別是那雙澄澈的雙眼,帶著不言而喻的興奮,讓人不禁側目。
這便是大晉當今皇帝,司馬安。
祺硯驚嘆一聲道:“金陵的城墻竟還不及邛城宏偉呢!”
楊毓眸光依舊看著外間,一邊低聲道:“想來是今上認為有長江天塹,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不欲修葺城墻罷。”楊毓微微頓了頓,眼睛又看了皇帝一眼,喃喃道:“今上容貌似見過的。”
還未來得及深思,前方已有人下馬下車。
楊毓不再多思,一手提著裙角,一手被靜墨扶著下了車,祺硯撐著油紙傘等在車下,楊毓剛下馬車,油紙傘便打在頭頂,隨著一眾聊城士族的腳步,走到了十幾丈長寬的帷幕里。
三呼萬歲,行過禮。
年輕的皇帝司馬安眉梢微挑,沖著站在人群最前頭的王靖之,聲音帶著疏朗、慵懶,而字字抑揚頓挫道:“北方相比金陵如何?”
王靖之一襲華研的月色三梭錦袍,衣袍下擺繪著疏朗的遠山景色,將他天生的清高淡雅烘托的尤為絕塵,只見他微微勾起唇角,慢條斯理的道:“秀雅不如金陵,壯麗略勝。”
司馬安唇角微微勾起一個滿意的弧度,輕緩的道:“回來了,便別走了。”
一眾聊城士族紛紛側目,而后的第一個反應居然是看向楊毓。那些目光有的復雜、有的巴結還有的帶著濃濃的嫉妒。
這關注點,貌似錯了吧?
楊毓頷首而立,恍若未聞,臉上始終掛著淺淡的微笑。而藏在寬袖中的雙手,卻已經不自覺的握緊。
王靖之眸光清亮而深邃,云淡風輕的道:“靖已有歸隱之心。”只七個字,字字擲地有聲。帶著絕不附和的清傲不羈。
眾人的目光焦點再次回到王靖之身上,楊毓的手卻越握越緊,掌心冒出了虛汗。
楊毓身后站著幾個低等士族的小姑子,只聽一女用極細極低的聲音道:“謫仙要歸隱,可是為了與楊氏阿毓廝守?”
另一小姑發出輕笑聲道:“謫仙這是何苦。”
楊毓一晃神的功夫,只見司馬安笑的溫和,那雙漆黑的眸子中充滿了探尋與思量,他的眸光微微朝著楊毓所在的方向一瞥,唇角揚起笑意,轉頭對王靖之柔聲道:“王君真真多情。”這一句話落地,他似乎有些后悔,唇角微微向下,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油然而生,他笑著道:“留在金陵。”
楊毓心神失守,目光緊緊追隨著王靖之,只見王靖之眉宇間微微一蹙,略微低下頭:“是。”
司馬安眸光卻變得更為滿意,笑著道:“離京三載,爾無一絲變化!”
王靖之笑道:“今上亦然。”
接下來的話,楊毓聽得不甚清晰,她眸光微微一閃,他還是答應了,她不怨他,這是天子金口之命,就因為他出身高貴,不論他為了什么,這個回答,都是情理之中,只是這顆心,還是沉了沉。
王靖之眸光越過司馬安,伴在司馬安身后,一紫袍公卿,年紀四十上下,容色光彩,一雙細長的眼微微一挑,眸光銳利森寒,左手不自覺的撫上長須美髯。
王靖之沖著那人抿唇而笑,拱手施禮,緩緩的道:“特進大將軍神色朗朗,容止更盛從前!”
桓亮未想到王靖之竟向自己問候,此刻,他心中突然一顫,想起月前,謝安對自己的警告,他上下打量著王靖之,卻見他氣度清超高遠,玉樹蘭芝之名絕無虛言。
桓亮朗聲一笑,拱手回禮道:“王郎三載不見清高淡雅更甚。”
兩人互相夸贊一句,再無下文,場面顯得有些尷尬。
司馬安狐疑的看著二人,眼睛微微一瞇,笑著道:“王郎與桓公亮如此交好,真真大幸!”這叫交好?司馬安眼拙至此?
司馬安微笑著,接著道:“靖之出身瑯琊王氏,家世自不必多言。鐵焰軍三載足可見君天材英博,便不需中正官評定。”他微微頓了一頓,似乎在思考。
靜默一刻,他抬眸看向疏朗含笑的王靖之道:“授君二品大司空之職。”
王靖之雙手負于身前,寬大的袖子下,左手不自覺的轉動撫摸右手上的指環。
下一瞬,他緩緩的撩起衣袍,雙膝跪地,雙手雙手拱于身前,腰線筆挺如月下松,朗聲道:“謝陛下隆恩。”
司馬安身側的內監捧著官服官印慎重的遞交給王靖之。
王靖之接過淡紫的官服與一方象征權勢的官印,交給身側的下仆,再未出言,垂眸立于司馬安身側。
楊毓見了這一幕,眸光微微閃動。
原就知曉,他歸隱絕非易事,今日才知,不僅瑯琊王氏不會輕易放開他。今上對王靖之有倚重,卻也帶著些防備的,更不允許他輕易歸隱。
二品,大司空。
司,主也。空,無也。
這個官職極高,可以說位極人臣,但卻是個無實權的官職。
晉人推崇容色美,風度佳,德才兼備,家世高貴的人,并且以此生出一整套選擇官員的制度,稱為“九品中正制”。
中正官通過評論貴族與寒門子弟的容止、德行、家世,來衡量官位。
大司空官位,承擔的便是整個大晉士族與庶民德行標準的官職,可以說是個引領風尚的偶像般的存在。
無須繁忙于公務濁世,是真正的清貴之職。
司馬安抬眸看去不遠處,眼含笑意道:“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