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毓乃是方外之人,再不受俗世之禮,自去了授課時的帷帳,而她的琴樂之道之高,也是人人皆知的,每每到了她授課之際,堂內(nèi)堂外必定座無虛席,甚至有人提前兩個時辰讓家中下仆給自己占座位,否則,一座難求。
經(jīng)過月余的教導(dǎo),已經(jīng)教會了這些學(xué)子感悟之道,自今日起,便是從頭講起。
這個頭,自然是自琴的構(gòu)造,及記譜之法。
楊毓首次將嵇夜送的桐木琴現(xiàn)于人前。
眾人大驚于此琴的美觀,一青年士子問道:“樂宣君,如此寶琴,怎敢示于人前?”
楊毓笑著回道:“君子坦蕩,此琴乃是嵇兄所贈,來路分明,為何不敢示于人前?”
琴,在士人階層,是高雅的存在,能將琴贈與他人,那便是生死之交,心意相通的摯友之間也極為少見的行徑。
眾人正在詫異于楊毓與嵇夜深情厚誼之時。
那士子道:“若被有心之人看中,豈非得不償失?”
楊毓搖搖頭,笑著道:“緣起緣滅,若真的失了,也不過是我與它緣盡。”
一番通達內(nèi)涵哲理的言語,士子笑著拱手道:“樂宣君透徹。”
楊毓揚唇而笑,那雙流光溢彩的眸子,散發(fā)著快意通脫,剎那間,風華絕世。
直到琴音起落,眾人才紛紛回轉(zhuǎn)。
一課授完,方才那個提問的士子越上前來,將一枚小箋遞給楊毓,低聲道:“王司空命我轉(zhuǎn)交。”
楊毓順手接過,笑著道:“是何時起,這太學(xué)院中也有王司空的眼線的?”
那士子面色一紅,也不吭聲,就那么呆立著。
箋中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楊毓輕哼一聲,皆是不屑,簌簌的在背面寫下幾個字,慢條斯理的起了身,將小箋扔到士子手中道:“回復(fù)你家王司空,請君自重。”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半日之后,小箋傳到了王靖之手中,只見箋上寫著秀美端正的字跡:縱君不往,清風自來。縱君不往,橫水自流。三月不見,一日難逢。青衫可放,覆水難收。
王靖之看著看著,唇角勾起歡快的弧度。眼前似乎看到楊毓那雙熠熠生輝的眸子,流轉(zhuǎn)著,婉動著,嬌蠻又張揚。
他又換了一張箋,寫道:一更一念以相思,豈不豈知起寂寞。二更二想以掛念,余猶余思而行吟。三更三愁起思戀,永不永言用自醉。四更四長留眷戀,來不來未寄心愁。五更五長夜漫漫,零點零小樓空空。若說佳人不再,乃有好事多磨。
當這封小箋乘夜,帶著涼風,送到楊毓手上時,楊毓先是一怔,接著面紅耳赤。
這人,這人的臉皮,真是難以尺量。
他說,一更的時候想起她,才知道寂寞。二更開始掛念她,想去看又不敢,只能獨自吟唱。三更時倍感思戀,只有喝酒才能抒發(fā)。四更已經(jīng)醉了,對她的想念卻沒有消減分毫。到了五更,天亮了,抬頭看看她住的小樓,人已經(jīng)不在了。最后一句,更是將楊毓的怒火推上頂峰。
他說,好事多磨?
誰答應(yīng)他好事多磨的?
她要的,不過是他真心相待。
他次次利用,每每戲謔,她也曾經(jīng)相信過的,而今日,他還是用以往的手段,逼退桓七郎,請阿桐下旨悔婚,又是訴衷腸又是扮可憐,一句真誠的道歉也沒有,她還會原諒他?
他做這些時,可有問過她是否愿意?
楊毓沉著臉,冷笑一聲道:“我已出家,請王司空自重。”
說著,楊毓隨手拿起一旁干凈無字的小箋,簌簌的寫了幾個字。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
士子愣了一愣,看得出楊毓這一次是真的怒了,趕緊拱手退出。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唯獨無億,無意。
楊毓沉了一口氣,竟真的拿起手邊的《黃帝陰符經(jīng)》看了起來,原本是打發(fā)時間,細細的通讀一遍,竟發(fā)現(xiàn)其中妙趣盎然。
理論哲理,兵家妙法,甚至于養(yǎng)生之道,楊毓頓時覺得如獲至寶,燭火照亮內(nèi)室。
:“祺硯,看茶。”
楊毓輕聲喊了一聲,才發(fā)現(xiàn)無人應(yīng)答。
庭院深深,薄雪尚存,夜幕已深,繁星點點。
楊毓輕聲一笑,甩掉了腳上的鞋襪,赤足踏在薄雪上,雪花冰涼,讓她頓感頭腦不再沉重,她走過之處,留下一排嬌小的足印。
:“觀天之道,執(zhí)天之行,盡矣。天有五賊,見之者昌。五賊在心,施行于天。宇宙在乎手,萬化生乎身。天性人也,人心機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天發(fā)殺機,易星易宿;地發(fā)殺機,龍蛇起陸;人發(fā)殺機,天地反覆;天人合發(fā),萬化定基。。。”
此為陰符經(jīng)中所言,不過三百余字之間,蘊含政道、治道、兵道、仙道的智慧思想,其中的膽略雄偉,氣勢宏大,言必有據(jù),理必辯證。
先人諸葛孔明也曾忍不住為此經(jīng)加注。
楊毓閉上雙眼,張開雙臂,感知著自然,冬夜的風掀起她的裙角,寬大的衣袍間,她的身姿愈發(fā)曼妙挺拔。
心境,沖破世俗。
再次張開雙眸,那雙本就流光的眸子,清亮的讓人吃驚。她的靈魂,在這無人之夜,仿佛破繭重生。
這樣的風姿氣度,是由內(nèi)而發(fā)的一種對人世的頓悟,在數(shù)次波折磨難中積攢出的對天地的領(lǐng)悟。她的雙目似乎能看見千里之外的農(nóng)家燈火,她的耳似乎能聽見細微生命的呼吸,她似乎重新開了靈智一般,能夠更加深刻的體味人間之情,天地之愛。她濯濯獨立著,卻又對眾生產(chǎn)生難以言喻的悲憫。
小我,細如螻蟻。
大道,廣至無疆。
小我,纖若塵埃。
大道,俯瞰塵世。
對于突然的頓悟,楊毓仿佛心胸又打開一片窗,這種醍醐灌頂?shù)母杏X,讓她無比的暢快。
她揚唇,放聲大笑。
笑聲回蕩在無邊無際的星空下,也回蕩在墻頭獨立的那玉樹蘭芝之人耳邊。
他看著她張揚的大笑后轉(zhuǎn)身而去,心中某一處空落落的。
他似乎要失去她了。
他似乎無法掌握她了。
看著她消失在眼前,他怕了。
他輕撫著摩擦了無數(shù)次的銀質(zhì)指環(huán),忽覺這似乎對楊毓來說,早已沒有意義了。
她,還愛自己嗎?
當他在心中默默的問了這個問題,他的身體,冰涼一片。臉上再無笑容。
:“司空,該回府了。”
初一冷眼看著王靖之失魂落魄的模樣,忍不住開口。
王靖之就那么站在墻頭,任由清風吹拂身體,天光漸漸明亮,竟是一夜過去了。
他一旋身,穩(wěn)穩(wěn)的落在地上,身子涼的嚇人,臉色蒼白著,倚靠在軟榻上,初一道:“回府嗎?”
王靖之緩緩的道:“直接上朝吧。”
只聽一聲鞭響,駿馬發(fā)出一聲嘶鳴,奔向,金烏升起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