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毓眉間一蹙道:“郎君誑我。”
王靖之輕輕一笑道:“是我錯。”
楊毓緩步上前,與王靖之并肩而立,眼眸望著滾滾長江,朗聲道:“郎君胸懷天下,阿毓的胸懷卻只擱得下一個王靖之。”她深深的嘆口氣道:“這世間之事真真不公。”她轉眸看向王靖之,聲音清脆中帶著少女獨有的嬌糯道:“阿毓不欲令靖郎胸懷唯有阿毓,唯亦胸懷天下,才能與君并肩。”說到此處,她的眸光帶著果決,熠熠生輝的雙眸更加生動。
王靖之薄唇微微張了張,笑著道:“你啊,個性太也清傲。”
楊毓雙眸一瞬不瞬的盯著他,下一瞬,她彎下腰雙手探入腳邊的江水中,雙手掬起一捧長江水來,送到唇邊。
眼見著她咽下那江水,王靖之有些疑惑。
楊毓雙手一展,江水自瑩白的手中重新落回江中。
她笑著道:“晉人腳下,皆是晉人土地。晉人手中,皆是晉人之水。晉人在,大晉在。晉人不絕。”她頓了頓,語氣重了幾分道:“大晉不絕!”
她就那么一身素衣而已,就那么柔弱明艷一女郎而已,就那么,那么低下卑微的一個低等士族出身而已。
然而。
她的話,卻那么重。她的神情,卻那么嚴正。她的風神,那么清傲。
王靖之一晃神,怔在那處。
久久,久久。他終于展顏,粲然一笑道:“我著相了。”
楊毓亦是一笑道:“阿毓妄論朝堂,郎君勿怪。”
王靖之雙手握在寬袖之中,掌心略微濕濡,不自覺的轉著右手上的指環。
他笑著道:“阿毓才是真清流。”
楊毓笑道:“士人皆是不論朝政,不理俗物的,我這女郎真真庸俗,句句不離俗世。”說著,她唇邊揚起明艷耀眼的笑容。
:“楊氏阿毓!”
不知是何處傳來一個清脆悅耳帶著難掩的激動的女郎聲音。
眾人皆朝著楊毓看去,那目光,如出一轍的敬佩。
楊毓縱然在聊城提刀上馬,也未見到過如此的崇拜目光,她不禁有些狐疑,眼眸看向身側之人,就這一瞬間,那些女郎與郎君紛紛上前。
一面熟的小姑子緊緊握住楊毓的雙手,雙目晶亮的道:“楊氏阿毓,我是庾氏阿清。”說著,她自腰間解下香囊遞到楊毓手中。
還未待楊毓明白,又一女郎扯住她的衣角,將手中的團扇遞給她,這女郎顯然太過激動,竟說不出一句話來,只重重的握握楊毓的雙手。
一側的郎君,看向楊毓的目光較之往日更加的灼熱。楊毓姿容明艷,這般目光已然習慣,神色如常。
一面色如玉傅粉郎君,遙望著月下風姿綽然的楊毓,口中吟唱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皎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搔兮。月出照兮,佼人僚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這郎君面白如玉,神色中帶著毫不遮掩的愛意,聲音輕飄飄,字字句句抑揚頓挫,平淡中帶著些許習慣性的慵懶。
這位郎君對楊毓唱,月光皎潔光輝,照耀著月下佳人美麗無雙,他心中愛憐,一顆心憂愁又煩悶。
楊毓一身右衽交儒領的素袍,肩若削成,腰若約素。垂胡大袖被晚風吹的翩然欲飛,玉雪可愛的俏足踏著繪著華美祥云紋飾的高齒木屐,華貴飛髾,儀靜體閑。
她略微垂眸一瞬,接著,她微微挺直腰線,口中吟唱道:“勸君莫做逐水花,誰曉何處是天涯?流水從來無所依,不敢停泊隨花去。”
楊毓將那郎君比作落花,將自己比作流水。流水向來無法停留,落花何必要追逐?這拒絕之意已不需多做解釋。
那郎君面色泛起羞澀的緋紅,微微蹙眉,弱不禁風的身子搖搖欲墜一般。身側的下仆趕緊上前扶住他的雙臂。
一側的女郎們見這美人不堪羅綺的模樣,不由得跟著心中一痛。
楊毓心間也是不忍,復又吟道:“郎君容止若云雨,妾自卑微無可匹。上言日(日)加餐飯,下言綿綿無決斷。”
楊毓對他說他身份高貴,容貌驚絕,自己無法匹配,望他養好身體,不要為這不匹配的女郎傷心傷身。
那郎君聽聞這風雅又帶著濃濃關切之言,面色又是一紅,終于抬起頭,沖著楊毓微微頷首,展唇而笑。
王靖之看著二人眸光流轉,心中泛起絲絲酸意。他微微揚起雙唇,雙眸炯炯的看著楊毓,朗聲道:“卿卿倦矣,我伴你回帳歇息。”
這一句話,似平地驚雷一般炸開。
王靖之唇角閃過不易察覺的邪意,不待楊毓細想,便將她半抱半拉的帶走。
眾人不自覺的讓開一條路,眾目睽睽之下,二人進入同一頂帷帳。
桓七郎嘖嘖稱奇,低低的道:“我與靖之相交數年,終得見他喜怒寄于顏。”他呆呆的看向相攜而去的身影,暗自為楊毓而歡喜。
他的聲音壓的很低,卻又字字清晰的傳到眾人耳中。那超凡脫俗的少年,背影淡雅如霧,人們向往著他的高華,目光皆呆呆的瞧著不肯離去。
帷帳中燭火燃的正歡,照的帳中大亮。
王靖之帶著略有些呆愣的楊毓坐在睡榻上,他清俊出塵的容顏帶著濃濃的不滿。
越過楊毓,與之相交,吹熄燭火。
外間影影綽綽之間,只見二人交頸,接著,那帷帳陷入一片黑暗。
縱使民風開放,這般舉動也太過大膽。
桓秋容雙頰一紅,接著,小鹿似的雙眸婉風流轉,口中戲謔道:“玉樹蘭芝的王氏靖之與風神絕代的琴仙阿毓,已然是一對兒,諸位郎君女郎不必再肖想矣。”
一聽這話,眾人先是詫異著,接著,紛紛垂頭嘆息。
黑暗中,楊毓的雙眸清亮,她低低的笑笑道:“我這女郎的名聲早已被你敗個干凈,何苦又行此一著?”
王靖之抿抿輪廓清雋的薄唇,低聲道:“需緣由?”他的話說的恁的任性不羈,心間卻萬分滿意方才的所作所為,唇間掛上一絲輕笑。
楊毓窩在他懷中,只覺得安穩窩心,緩緩閉上雙目,低聲道:“愿明日東風,我等才能乘舟渡江。”
:“無需多思,阿良在對岸,明日會來接我們。”王靖之習慣性的撫著楊毓柔軟的發絲。四下陷入一片安寧,外間人群逐漸散去,王靖之看看身側安睡的楊毓,輕輕的在她額頭一吻,雙臂似捧著世間最珍貴的寶貝一般,悄無聲息的將她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