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多日不開口,她自己都要忘記自己的聲音了。
:“師父!”
兩個小童又長高了一些,似乎想要說什么,側(cè)目看看祺硯,又將話咽了回去。
王靖之離世,舉國皆知,難為這兩個小孩子也知道不能戳破這件事。
楊毓進(jìn)門去,繞過前廳、又拐了四五折,穿過后院門廊,回到熟悉的房間。
屋里氤氳著熱氣,四角擺放著圍爐,案幾上燃著暖心的熏香,屏風(fēng)后影影綽綽早已準(zhǔn)備好的香湯。
家里真好。
躺在溫?zé)岬乃校K于放下了所有枷鎖。
:“女郎受苦了。”
祺硯一邊輕柔的擦洗著她的手臂,一邊窩心的道。
楊毓緩緩的環(huán)視著四周,道:“我要回金陵。”
祺硯驚訝,卻沒有多言:“好,回金陵。”
她抿抿唇道:“今年的俸祿來了嗎?”
祺硯點(diǎn)頭道:“早早的就送來了,還有一些格外的金銀之物。”
楊毓輕笑一聲,司馬桐啊司馬桐,他死了,你為何要補(bǔ)償我呢?
:“將所有錢財平均分給竹山每一戶,我們,明日就走。”
:“好,我們女郎說什么都好,咱明日就走。”祺硯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
女郎,她的女郎那么堅韌。
楊毓笑著道:“我要一件世上最美的嫁衣,不用玄黑色和纁紅色,要最艷、最紅的。”
:“女郎你。”
楊毓?fàn)N然而笑:“我要嫁給他,無論生死。”
祺硯有些懷疑,楊毓是否真的瘋了?
這一夜,楊毓沒有睡,就和祺硯一邊算著所有家財,又一樣樣的清點(diǎn)著,著人送去每一家每一戶。
整個亭主府忙碌著,燈火輝煌,附近住家悄悄的偷看。
:“這是真的散盡家財呢!”
一老叟低低的道:“如此善舉,偏偏還趁夜而行。”
源源不斷的米糧或金銀或絹紗,流水似的從府中送出去。
每一家得到的不多,但是卻都是她作為封地主人的一點(diǎn)心意。
除夕之夜,這是她到達(dá)竹山的第三年了。
不過兩年,他,卻不見了。
年。
《爾雅》中說:歲取星行一次,祀取四時一終,年取禾一熟,載取物終更始。
天體星辰運(yùn)載一周,四季流轉(zhuǎn),田間作物成熟,歲月更迭輪換。
這夜,滿月如盤。
空氣中彌漫著爆竹爆炸的氣味兒,亭主府地勢高,她能看清下方萬千燈火,處處皆是美滿喜悅,也是因為這樣的特定的情景,讓她更加瘋狂的思念起他。
一波一波的痛,侵襲著她的心口。
眼淚不知不覺的流下來,發(fā)覺眼前的朗月模糊,她輕輕擦拭著眼睛,卻又再次淹沒在這源源不斷的酸澀之中。
她緊咬著牙,腰背挺得如同松竹般,雙手握拳,指間發(fā)青泛白。肩膀不可抑制的微微顫抖。肩上一陣溫暖,轉(zhuǎn)頭看去,祺硯將厚實的披風(fēng)裹在她的肩上。
:“女郎莫著了涼。”
她仿佛沒有看見楊毓臉上的淚痕,笑的溫婉小意。
楊毓點(diǎn)點(diǎn)頭,祺硯卻遞上了軟帕:“女郎,王司空為國不祿,后人會記得他的。無論歲月如何更迭,他的名姓都會流傳青史。”
楊毓笑著,眼淚終是止住了,想起去年他來竹山,曾提起司馬桐猜忌于他,現(xiàn)下想來,司馬桐猜忌不僅是王靖之,還有瑯琊王氏,甚至于整個士族吧?
罷了,罷了。世事終是和了今上之心。
:“是啊,這棵生長在瑯琊王氏門庭前的玉樹倒了。只要王司徒歸隱,瑯琊王氏便再也不會受到今上猜忌,能安穩(wěn)數(shù)十年。”
:“樂宣君。”邱永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后,他身上背著一個小小的行囊。
楊毓轉(zhuǎn)眸看向他,微微蹙眉,拱起手,長施一禮:“邱公,阿毓的確心不在軍中,若再駐軍,定會犯下大錯,謝邱公將阿毓帶回竹山。”
邱永點(diǎn)頭,側(cè)過半身,道:“樂宣君請安心,回前一戰(zhàn)將武都收回囊中,只要謝將軍能按照謝公的指導(dǎo),以水戰(zhàn)胡,天水不在話下。”
楊毓點(diǎn)頭道:“我知曉,戰(zhàn)事,該了了。”
邱永又施一禮,朗然的面對楊毓道:“永自來覺得這世上,除生死再無大事,當(dāng)年我亡妻,比君還要瘋魔,才會殺了族長。”他看著她臉上的淚痕,直覺得心中難過。
這女郎的年紀(jì),若是自己做她的父親,也還要嫌年長。可她的擔(dān)當(dāng),她的心胸,卻不是常人可比的。不知不覺,目光露出慈愛與憫懷。
她直視著他,神色嚴(yán)正的道:“邱公,我若說,我已年近不惑,你可相信?”
邱永微微一怔,笑著道:“若非君容止正茂,永是信的。”
楊毓輕嘆一口氣,笑的有些苦澀:“這一世,能策馬奔騰,能快意恩仇。”她攤開瑩白豐腴的小手,月輝潑灑在她的掌心,將這雙手覆上一層淡淡熒光,微微抓了抓,笑著道:“能沖鋒陷陣,保家衛(wèi)國,此生足矣。從前總是想追名逐利,可漸漸地,連名望也不在意了。”
她輕嘆一口氣,眸光充滿了無望,看向邱永:“若我能替他去死,該多好啊?”她閉目一瞬,緩緩的張開雙眸道:“癡念太多,妄念太盛。性有巧拙,可以伏藏。”
她的肌膚瑩白,柔情綽態(tài),無一處不美,但看著那雙眸子,幽深的仿若古井。仿若歷經(jīng)風(fēng)雪的青竹。她的拼殺,她的張揚(yáng),不都是生怕蹉跎歲月才會有的嗎?
至此,邱永竟真的隱隱相信,她定是經(jīng)歷過常人不能想象的異事。
:“君,江南人常道北方人不解風(fēng)情,可是梅雨來臨之際,又有誰會立在雨中觀瞧呢?人世的錯過,不亦是人的體驗?”
楊毓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是,錯過,亦有錯過的美妙。”
見楊毓終露笑顏,邱永拱手道:“既然大事已經(jīng)完成大半,君亦不在軍中,永也想好好歇歇,四處走走,過過逍遙日子去。”
:“邱公打算去往何方?”
邱永笑著道:“天大地大,何處都好,但,還是想先回九江看看。”他側(cè)目看向楊毓:“君打算回金陵?”
楊毓點(diǎn)頭道:“是,我要去嫁給他。”
邱永微微一怔:“君莫不是瘋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