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毓輕嘆了一口氣,絮絮的道:“阿翁離世之際,乃是先帝在位。他的尸身運回聊城時,戰(zhàn)甲上還沾滿了鮮血,無一人為他擦洗過,致使尸身發(fā)出陣陣惡臭。”她微蹙眉心,似乎想起那一幕,眸中的痛,一眼望見。
:“阿姐莫要多思,甚么馬前課,不過胡言?!彼抉R桐唇角的笑容不太自然。
楊毓微微點頭,似乎想到什么,又搖了搖頭,道:“若是不姓楊,能與阿翁共享天倫之樂,也是好的,原來,我并未有自己想的那般愛惜這姓氏呢?”
說著話,她轉(zhuǎn)過身,踏著舒緩的步履,出了宮殿。
呦呦見主人走了,慌忙追趕出門去,楊毓最后轉(zhuǎn)眸看向司馬桐,笑著道:“阿桐,這是呦呦,我不能再陪你,今日將它帶來,希望有它在你身邊,能使你常常開懷。”
司馬桐直到此時才想起,那時,他在山林中偶遇奄奄一息的一團灰毛,找到她救了它的命。
他,他是何時開始忘記從前的?
一旁的阿福聽聞楊毓的話,喚人將呦呦抓住,呦呦口中發(fā)出哀怨的吼聲,不住的沖著楊毓離去的方向看去,眼眸中竟然流下了眼淚。
司馬桐微微蹙眉,道:“將這犬兒送回楊府,告訴亭公主,我明白她的意思了,讓她安心。”
:“是?!卑⒏B砸桓┥?,帶著大犬離開重華殿。
司馬桐緊緊握著的雙拳,忽而無力的松開,轉(zhuǎn)眸看向幾上的殘局,大吼一聲:“啊!”一邊雙手掀翻了榻幾,棋子黑白相間如同玉珠般相擊,散落一地。
:“陛下,陛下息怒!”一邊進來數(shù)名宮娥內(nèi)監(jiān),匍匐在地上,紛紛垂頭不敢看司馬桐,顫顫巍巍的撿拾地上的棋子。
她啊,要為阿弟,博一個安穩(wěn)。
他忘記的往事,她要讓他都記起來。
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他們并肩躺在草地上,看著漫山遍野的野花盛開,看云朵變化萬千,他都記起來了吧?
她明知道在皇權(quán)制衡之時,人都會變得不那么坦誠,充滿防備也是應(yīng)該的,卻忍不住利用她與阿桐的這些情分,便是能讓他將來想要謀算阿秀時,心中帶著些愧疚,有些不舍,手上松一松,也是好的。
走出了皇宮大門,她重回馬車上:“去棲霞山。”
她挑開簾幕一角,眼眸看著身側(cè)漸行漸遠的皇宮,不舍金碧輝煌的宮中,那個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狡童,卻忍不住想要遠離。
窮目看去,距離越來越遠,直到再也看不見,她輕嘆一口氣,手指微微顫抖著收了回來。但愿吾皇萬歲,大晉千秋萬代,家國,不再破碎。
清洗干凈的青帷帳小車,緩緩駛出城去已是下晌近黃昏。
車馬行至山腳下,留下初五看著車馬,初一和祺硯跟隨其后。
山中到了此時疏影謝落,鳥語花香,翠屏疊嶂,美不勝收。
耳邊隱約傳來疏朗的嘯聲,眼前影影綽綽的看到士人身穿華服圍坐水邊。
楊毓眼前卻不知為何,重疊出戰(zhàn)亂沙場的景象。
這世道啊,又豈會輕易改變呢。
她微微搖搖頭,至少百姓能安享太平,也是好的。
她緩緩?fù)O履_步:“琴?!?
初一將背著的舊琴遞給她。
她席地而坐,將琴放在膝上,雙手撫上琴弦,輕勾慢捻。
遠處的士人聽聞悅耳的琴音,漸漸的靜了下來。
:“何人奏琴?”
一個士人道:“如此清雅的琴音,已許久未曾聽聞。”
謝安雙眸一亮,胸懷大開,面上溫柔淺笑道:“想是她回來了。”他慢悠悠的起身,踏著舒緩的步履,走出來。
有謝安帶路,數(shù)名士人也起了身,跟隨其后。
走過重重樹影,耳邊的樂曲也逾發(fā)清晰。
琴音漸漸平息,楊毓將琴遞回給初一,整整衣袂,站起身來。
黃昏的日光溫和,晚霞將天邊映照的如同烈火暈染。
:“果然是樂宣君榮歸金陵了。”謝安笑著頷首。
楊毓微微俯身,朝諸位士人公卿行禮,道:“謝公安運籌帷幄,現(xiàn)下戰(zhàn)局平穩(wěn),阿毓女兒身,雖自認不輸男兒?!彼⑽⑥D(zhuǎn)眸,眸光清亮而狡黠,接著道:“但巴蜀有謝將軍在,我無用武之地,也就唯有回來了?!?
三言兩語,將功勞都推到了謝安和謝元清身上,話雖如此,可在座之人又有誰是眼盲心瞎的?她戰(zhàn)時為將,戰(zhàn)休藏劍。不居功,不自傲。更對她的心性暗暗贊譽。
謝安輕笑一聲,擤了擤鼻子,用端美的洛陽腔道:“若無百骸弩,無似樂宣君般的豪杰沖鋒陷陣,哪里來的平穩(wěn)?”他伸手道:“請水邊再談?!?
:“是?!边@一次,她沒有再推卻。
楊毓踏著悠然的步履,不疾不徐,謝安也就跟著她的步伐,在她身側(cè),兩人淺談幾句,已經(jīng)回到了水邊。
一青年士人高聲嘆道:“方澤無加,鉛華弗御。”
后邊跟隨的青年士人目光灼熱,卻帶著尊敬:“秾纖得衷,修短合度,樂宣君好容止啊?!?
一士人道:“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花茂春松。想來曹子建筆下的洛神,大抵就是這般吧?”
時隔兩年沒在金陵露面,她的身姿,她的容貌,徹底的脫去了青澀,這灼人的艷麗,再加上沉靜的清雅之態(tài),如何不讓人心折?
楊毓跟著謝安,坐在了上游位置,王晞之正坐在對面。
她笑著俯身行禮,道:“王司徒,貴體可安?”
王晞之點頭:“尚好,勞樂宣君掛牽了?!?
這般的客氣,從前可是沒有的,楊毓抿唇而笑。道:“昨夜夢回,我見到了王司空?!?
王晞之,不,所有人都呆怔了。
她泯然而笑道:“我與王司空神交許久,得知他已回歸天庭,心中不勝歡欣,望王司徒亦能安心,特來相告?!彼従彽慕庀卵g的白玉環(huán)佩,擱在掌心中讓王晞之看。
:“這是王司空交給我的,以此為憑?!?
這的確是他們的定情信物,楊毓沒有說謊。
無論他們是否相信她的話,她都要將話說完,將事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