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絮絮而談,轉眼之間已經是午后。
三萬軍士集結完畢,楊毓一身素白衣袍自王府中走了出來。
:“女郎何以一身素槁?”
楊毓面色深沉,緩緩的道:“悼邛城。”
她再無一絲停頓,翻身上馬,白衣獵獵,是視死如歸。
:“阿毓!你要作甚!”王沖一身錦衣,像是來的急,面色泛紅,發絲凌亂。
楊毓笑著道:“阿毓又要去做小人矣。”
緊隨其后,竹林七賢紛紛疾步而來,這幾個人一站在九江王府門口,頓時讓這朱門顯得蕭蕭肅肅,楊毓正欣賞著。
:“下馬!”阮宗本就面容瑰麗,此刻應該是染上三分醉意,更顯得俊美,與青年郎君完全不同的,疏放曠達的成熟之美。
他幾步上前,爭過楊毓手中的韁繩。
楊毓抿唇而笑,俯下身子,在阮宗耳側說了一句什么。
自然而然的拿回了韁繩,她一拱手,對眾人笑道:“諸位兄長九江王府后山,有一片桂花林,正值花期,滿山飄香。”
劉倫手執酒壺正慢悠悠的自院子里踏出來,只見楊毓雙腿一拍馬腹:“駕!”
駿馬飛馳而去,一片衣袂飄在半空中,身后的軍隊整齊劃一,跟隨在后。
劉倫緩緩的睜開醉眼,看著楊毓離去的背影,低低的嘟囔一句:“毓兒醉,醉毓兒。”他歪著身子,衣袍散開著,又晃了回去。
嵇夜走到阮宗身側,問道:“方才阿毓與你說甚?”
阮宗微微垂眸道:“她說,兩岸蕭蕭,何分淮渭?”
楊毓的意思是,家國存亡之際,男女皆可一戰。
阮宗雙目眼淚奪眶而出,手舞足蹈的道:“走!去看看九江城的桂花!”
他流著淚,依舊是往日狂放不羈的樣子,向期微微搖頭道:“子曰。”他說了這兩個字,卻哽咽著,沒說出下文。
邱永在楊毓身側,胯下駿馬飛馳著,卻不由得看向身側的女郎。
她側顏艷麗不減分毫,周身氣度張揚,那挺直的腰線猶如翠竹。她清澈寧靜,風雅狷狂,一雙美眸熠熠生輝,讓人不能側目。
他笑著道:“女郎何必親自前去?”
楊毓轉眸看向邱永,笑著道:“我與羽弗慕有仇在先,此次,該是我雪洗恥辱之機。”
邱永詫異于楊毓的坦誠,正常人此時不是該講家國大義的嗎?她卻偏偏說是私仇,邱永笑著道:“無論何時與女郎交談,總是讓人心曠神怡。”
楊毓笑著道:“邱公不信阿毓所言?當日在聊城,羽弗慕設計將我擒住,意欲將我作為金絲雀養在籠中,此仇豈能不報?”
邱永點點頭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虧得女郎能隱忍蟄伏至今。女郎之姿,該以天下容之,豈是他一禽獸可肖想的?”
楊毓笑了笑,目光轉向大路。
眼前不知怎地,就浮現起羽弗慕那雙毒蛇一般的眼睛。想起他一劍劈死戰馬,想起他踏著同族的尸體前行,對于這個人,楊毓說不上怕,就是厭惡。
他是個合格的帝王,卻不能稱之為人。
她微微笑了,她怎么忘了?
自古以來的帝王,原本就不必用人性來衡量。
:“將士們,加快腳步,天黑之前,定要抵達!”
楊毓抬高聲音,喊了一句,聲音清脆,身后的軍士們齊聲高呼:“是!”
另一邊,飛鴿傳信至金陵,收到密信的府君趕緊將信件上達天聽。
也不知是誰,將消息外泄,一時間,金陵人人自危。
文人士子紛紛走上街頭,一傳十、十傳百,這個消息,如同當頭棒喝,打在人們心頭。自司馬氏遷都金陵以來,浮華閑散的金陵城,首次知曉戰爭的存在。
原來,不過是聽說哪里在打仗,而這一次,胡人如果戰勝,就該渡江了!
南方,危矣!
金陵地處平原之地,四周并無能夠守防的山脈,若說長江天塹,那不過是人們美好的想象,每年一到四月是水量最小的時候,到那時,不用說甚渡江。水淺之地,就算水性一般之人也可浮潛橫渡。
以文官之首的大司徒王晞之,與武官之首的特進大將軍桓亮,帶領群臣在皇宮外跪請今上派兵支援。身后迎合之人,庶民、士人無數,綿延數里。
他們都知道遠水難近渴,知道大晉危在旦夕,此時卻都已經逼急了,不能不戰,不得不戰!
司馬安安然坐在寢宮之中,天色漸晚,寢宮內并未點燃燭火,顯得有些昏暗。
他靜靜的抿了一口茶:“他們還跪著?”
李石跪在一側,將茶水填滿道:“是,王公晞之這一次是真的急了,第一個提出要請兵北伐。桓公亮乘機出府,擾亂視聽,有這二人登高一呼,自然一呼百應。”
司馬安不疾不徐的將茶杯又端了起來,緩緩的吹了吹撲面而來的熱氣,抿了一口,笑著道:“這兩只老狐貍,終于露出狐貍尾巴。”正要將茶杯放回榻幾上,他頓住了。
怔了半晌,茶杯落幾:“謝公安何在?”
李石慢條斯理的答道:“隱居東山。”
:“傳旨,請謝公安回朝。”
:“是。”李石剛想退下,頓了一頓,問道:“外面的人,該如何回?”
司馬安笑著道:“長江天塹尚在,哪有那般容易攻來?金陵離韓舊郡車馬行路需一個月,就算程舟而去,也要十天,現下哪里有那么多大舟?回他們,待明日謝公安回朝,再行商議。”
:“是。”
李石退了出去,唇角微微一揚。
當日楊毓與竹林七賢乘舟而去,卻無人知曉,此刻,她就在敵軍城外三十里處。正當各方妄想依靠這場戰爭爭權奪勢,相互利用,心懷鬼胎之時,這個小小女郎的出現,卻打亂了所有人的計劃。
邛城,夜幕已深。
今夜,月光朦朧,照的邛城兩面樹林影影綽綽。
樹枝顫動之間,若是細看,便能瞧見人影閃動。
楊毓伏低身子,壓低聲音道:“邱公,我獨自前去,你要按照我們先行計劃進行,無論城內發生何事,切不能輕舉妄動!”
邱永一把拉住楊毓素白的衣袖:“女郎,讓老夫去吧!”
楊毓笑著道:“我又不進城,你怕個甚!”
:“女郎,你怕嗎!”
楊毓微微一笑,輕聲道:“有點。”
她剛要離去,轉眸看向邱永道:“邱公本不必信我,憑邱公為人,也并非是懼怕我那區區封號的。所以,感謝邱公如此信我。”
邱永蹙眉:“女郎計劃周全,值得一博。”
:“善!”楊毓揚唇一笑,轉身離去。
城內燈火輝煌,歡聲笑語不斷。
正在此時,不知自何處,傳來悠長、悲涼的琴聲。
它隱約,緩緩的流淌著,將熱鬧的慶祝打亂。
一時間,城內的胡人好像傳染了一般,紛紛停止了載歌載舞。
靜下來后,這琴聲更加突兀,在這樣靜謐的夜晚,將胡人的思鄉之情引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