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毓抿抿唇,深吸一口氣,道:“胡人侵我河山,郎主亡于陣前,不日,我楊家將要南遷金陵,愿意同去者,一人五匹絹、五斗米。愿意離開楊府,自尋出路者,一人十匹絹、十斗米,去靜墨處拿回賣身契,各奔前程。剩下的米和絹盡數充作軍資!”
此言一出,府門外的人群嗡嗡的響起議論聲,一個青年郎君怒目而視,幾步踏進府門,直沖進了院子,手指楊毓道:“楊氏阿毓,你怎可如此!生逢亂世,南遷金陵,無錢財傍身,你要如何生存?”
楊毓眸光微閃,此人正是她的未婚夫婿,盧家二郎,盧柬。
楊毓眼中閃過一絲不耐煩,很快就掩去:“錢財,阿堵物也!”接著眉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清脆的道:“盧家二郎乃是聊城青年才俊,何不靜候一旁為阿毓指點一二?”
:“指點?”盧柬原本溫潤的臉上那雙眼卻顯得陰翳,神情也有些驚異。
楊毓小聲對府中奴仆吩咐著,幾人領命而去,不消一刻,十幾個奴仆將楊府庫房中的米糧,布匹,堆放在府門口,那小山似的財物晃得眾人眼熱不已。
楊毓瞇瞇眼睛,指指一旁早已準備好的軟塌榻幾,揚聲對盧柬道:“秋老虎秋老虎,這天氣竟比夏日還炎熱。郎君何必立在這太陽下?便隨我到一邊飲茶歇息吧。”聲音有些少女調皮的意味。說著,楊毓緩緩的,慵懶的起身,小巧的玉足踏著木屐,悄無聲息,又讓人無法轉移目光,搖曳著不盈一握的纖腰,來到盧柬身邊,敷上他的耳朵,呵氣如蘭道:“郎君,原本這些可都是阿毓的嫁妝,難道郎君不想看看阿毓敗去了多少?”說著掩唇一笑。她便是要這人眼看著這些財物被她敗光。
盧柬只覺得有一股熱流涌進四肢百骸,抬眼望了望楊毓清艷的容顏,抿唇一笑,愣愣的點著頭。
面對重逢的夫君,楊毓看著他不過十七歲的臉龐,心底消減的恨意,逐漸涌上心頭。
楊毓掩唇笑的更加花枝亂顫,俯身行禮:“那就多謝郎君了。”說著,盧柬失魂落魄般來到那軟榻,施施然坐了下來。他淺飲香茗,目光卻追隨著那逐漸變少的財物,盧柬的額頭浮現出細密的汗,直到最后,汗如雨下,面色蒼白。
楊毓頷首,低低的笑了起來,她眼波流轉,如婉風涌動,聲音帶著少女獨有的軟糯道:“郎君,是那財物好看,還是阿毓好看?”
楊毓自小對盧柬便親厚,卻從未施展過這樣魅惑風情,盧柬的臉頰微微泛起紅云,那雙帶著陰翳的眼,逐漸化開,嘴唇半張著,看著楊毓。
楊毓以衣袖掩唇而笑,那雙眼閃過一絲輕蔑,這一絲神色太快,幾乎讓盧柬覺得自己看錯了,楊毓再看向盧柬,那雙眼中盡是嬌嗔。
:“阿柬,你在這里干什么!”一個慍怒的中年男聲響起,眾人抬眼望去,才看到盧公楊公二人氣勢洶洶的走來。
盧柬猛地抬頭,詫異的道:“阿翁。”
盧公一聽更是不悅,三步并作兩步,一把搶過下仆手中的賬冊,狠狠的摔到地上:“我喚你來制止楊毓,你卻來幫她一起做猴戲!”
楊公卻不管其他,竟直接彎腰撿起地上的賬冊,越看越心驚,一張白面有些漲紅,質問道:“楊毓!你,你,你......”想要出言,又礙于身邊的眾人,他以什么立場阻止楊毓呢?
楊毓慢條斯理的自軟塌上起身,對著盧公與楊公俯身行禮,動作行云流水,放松自然,舉止間卻帶著難掩的清高,楊毓行過禮,揚唇笑道:“今日真是黃道吉日,聊城名士竟雙雙而來,阿毓多謝二位大駕。”
若是楊毓和楊秀入了聊城楊家的族,那么財產自然歸楊家公中所有,可現在呢?
楊毓事不關己般,只是端莊的站在一旁,沒有絲毫的不舍和不甘。
:“楊氏阿毓!”楊公雙眸一瞇,聲音陰仄仄的道:“你膽敢戲耍于我,你的膽子很大啊!”
楊毓偏偏頭,側目看向盧柬,雙目澄澈如秋水一般道:“二郎,我戲耍何人爾?”
盧柬望著楊毓清澈的目光,對楊公道:“楊公,阿毓只是不懂事。”
楊公一聽盧柬的話,頓時氣的面頰通紅,轉眸氣憤的對盧公道:“你當如何?”
盧公一咬牙,眸光帶著陰翳,對楊毓道:“你與阿柬有婚書在身,此間事你盡管做去,三月后,我盧家來迎你入門。你若聰明便不要將事情做絕,否則。。。”盧公頓了一頓,冷哼一聲道:“想想你下半生要依附于誰,好好想。”最后幾個字已經幾乎是自牙縫中生生的擠出來一般,語氣極重。
這么直白的威脅,楊毓聽了唇角卻化起毫不掩飾的笑意,她抿抿唇,低下頭認真的思索一瞬,接著揚起更加張揚艷麗的笑容道:“我楊氏之人,從不依附他人,盧公的話,阿毓半點都不懂。”說著她微微的挪動腳步,刺眼的陽光灑滿屋頂,也將楊毓籠罩在耀眼的陽光中,仿佛將她周身罩上一層光暈。她長身而立,揚起笑臉,周身卻散發著冷意道:“我弘農楊氏,無論嫡系庶支,皆是清貴之門,二公請謹記!再說些威脅恐嚇之言,我們便城主府見!”她的腰背挺直的似松似竹,清傲的令人不忍側目。
一直站在人群中的長須老者看著楊公和盧公的樣子,不悅的搖搖頭,出言道:“楊氏阿毓不愧是楊家女,不為錢財所動,好,好,好!”一連三個好字,怒氣沖頂的盧公這時才注意到這長須老者,聲音有些顫抖,訥訥的道:“孔老,您怎么來了?”
被稱作孔老的長者,楊毓有所耳聞,那是聊城的清談首座,晉人中名聲赫赫的鴻儒,是王公貴族,世家大族都爭相拜見的清流名士。曾在金陵為高官,后因上了年紀,才急流勇退。他開堂授課,許多世家子弟都是他的外門弟子,這個人說的話分量夠重。
楊毓姿勢極其標準的膝蓋微蹲,身形端正,雙手交叉,聲音清脆道:“見過孔老。”
孔老微笑著捋捋長須,和藹的道:“楊氏阿毓,視錢財如阿堵物且不畏強權,有我輩風采。”
這個時代的人,最喜給他人下評語,長者,名士的一句評語可以毀掉一個貴族女子的一生。也可以成就她的一生。
前世的楊毓可是連一個真正的名士也沒見過的,更別說在這樣分量的人口中,得到一句這樣有分量的評語了,楊毓寬袖中的小手手心微潮,略有些顫抖。臉上卻云淡風輕:“多謝長者言。”
只聽圍觀的百姓竊竊私語,一個中年婦女道:“聽到沒有,孔老言楊氏阿毓有我輩風采呢!”
一年老者道:“聽得真切!楊氏女果不尋常。”
眾人皆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