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容的抬起手腕,心神懼正。
熏香自香爐中裊裊升起,暗香浮動。
醫者再沒有遲疑,自手邊的藥箱中取出一個精巧的包裹,包裹亮開,里面赫然是大大小小數柄閃著森森寒光的刀。
楊毓看也未看,素手撫上琴弦。
站立在二樓處的王凝之輕聲道:“她真也狷狂。”
王靖之目光深遠的看著,緩緩地道:“她這女郎品格太也高超,性情太也清傲。”
王凝之側目看看王靖之,嗤笑道:“若一會哭叫起來,便不好看了。”
王靖之猛然回首,用奇怪的眼神看著王凝之,聲音清冷道:“叔父似乎太過關心阿毓。”
王凝之竟似乎被那雙眼睛看穿了一般,不禁偏偏頭,不再說話。
二人并肩,看著院子中,王靖之卻微微蹙眉,側目看向王凝之,那目光似乎能洞察一切,王凝之只覺得后背發僵,卻似乎沒有察覺一般,眼神望著樓下。
桓秋容緊緊的拉扯著桓七郎的衣袖,手心全是汗水,輕聲道:“定痛極了。”
:“恩。”桓七郎眼睛一瞬不瞬的看著撫琴微笑的楊毓。
一串如珠玉落盤的音階,自楊毓指間流淌開來。
醫者手持一把彎月小刀,走上前來。
他從未見過這般的情景,這一幕對他的沖擊太大太大,往日若是提起刮肉,哪個不是當場暈厥,白色慘白,手術中,哪個不是用絹緊緊的綁著,哪有這樣神色自若又撫琴弄雅的!何況面對這一切的,竟是個清傲決然的小女郎!
他手執著刀,定定心神,薄如蟬翼的小刀碰上楊毓的側臉。
眾人紛紛捏了一把汗,唯有微風吹過樹影間的沙沙聲,和悠揚肆意的琴聲,回蕩在這方小院中。
一片腐肉被小刀割下,楊毓指間微微停頓一瞬,眉間一皺,只一瞬間。
接著楊毓閉上雙目,想起那日在宏偉的瀑布下,心神豁然暢快的感覺,她挑挑眉,唇角勾起張揚不羈的笑容。
醫者額頭隱出汗水,手卻一絲不敢停歇,一邊擦著她臉上的血水膿水,一邊繼續下刀。
楊毓因心中豁然,指間的琴曲變得更加釋然,一如自開闊的山野中奏出的輕裊之音,是出塵決絕的心間之曲,士人們一邊看著這即絕美又駭人的一幕,一邊不由自主的握緊雙手。
楊毓仿若未聞一般,指間的調子卻徒然一轉,音調高蕩起伏如鳴環佩,不絕于縷。仿若經過漫長漫長的幽思與晦暗,徒然豁然開朗一般比之先前更加的開闊的琴聲。如玉碎,如鳳凰叫,如芙蓉笑,如孤鴻展翅!
立在二樓的王凝之那雙似笑非笑的眼,帶著惋惜,輕聲悠悠的道:“可惜了。”
王靖之那清遠淡然的眉微微蹙著,手扶著窗邊,手指指節因緊緊的抓著窗邊,而泛著青色,沒有回應一句。
王凝之頓了頓,再看向那院中殘忍又絕美的一幕,不禁搖頭惋惜,離開窗邊。
醫者手上的彎道靈巧又快速的將楊毓臉上的腐肉剔除,他從醫以來,自認肯學用功,卻都無今日一般如此的聚精會神。
終于醫者松了一口氣,放下刀,笑著道:“如此剜肉之痛竟一聲未吭。女郎,真乃神人!”
楊毓臉上的腐肉剔除了,卻顯得更加的丑陋,沒有了那一層腐肉,血水不斷的順著臉頰淌下來,一大片的紅肉顫抖的停在臉上,顫巍巍、現著驚人的血光。
醫者說完這句話,重新自那藥箱中拿出藥品和絹布,將她臉上的傷口包扎好。
這時,不知從哪里飛來一只羽毛藍紅相間的艷麗鳥兒,小鳥展翅,也不過女人的手掌大小而已,它圍繞在楊毓的身邊,張張嫩黃的小尖嘴,似啼似訴一般,撲棱著美麗的翅膀,如舞者隨琴起舞似的。
:“這是極樂鳥!”一位身形消瘦,面色蒼白的士人指著那翩翩起舞的小鳥,詫異的道了一聲。
:“極樂鳥?”眾人回過頭看向跪坐在后的那青年士人。
士人篤定的指著那小鳥道:“我曾隨郎君前往大晉極南之地,有幸見過這鳥兒一眼,傳說極樂鳥乃是神鳥,天生可識文斷字,預測世事,食寶玉,飲瓊漿,棲梧桐,且不死不滅!”
:“啊!”眾人皆發出一聲驚嘆聲。
士人是王靖之麾下的文士,他口中的郎君,自然指的是王靖之。既然是王靖之的文士,他口中之言大家自然而然的信服。
那小鳥兒在楊毓眼前撲棱翅膀,似乎對著楊毓點點頭,接著便轉身朝遠處飛走了。眾人的目光追隨著那身姿輕盈艷麗的小鳥,直到鳥兒飛遠,再也看不到。
那青年士人愣愣方才的道:“楊氏阿毓的琴聲,竟引來極樂鳥!豈非天籟?難道楊氏阿毓乃是琴仙轉生?”
眾人似乎恍然大悟,那鳥兒突然出現,在楊毓身邊跳舞一般,臨走時沖楊毓點頭,不就如同行禮一般無二嗎!
楊毓斂著眉,微微垂下頭,指間的琴音漸漸的平靜,過盡千帆后的平靜。
這種事真的存在嗎?楊毓心間有些凌亂,就像她知曉西施定是美貌,卻不信她真的美到能令魚沉到河底一樣,這些都不過是世人的杜撰而已。她的琴是很好,但是真的到了能引來“極樂鳥”的程度嗎?
不。
楊毓已經給了自己答案。
她的目光投向案幾上的香爐,楊毓緩緩抬眼,瞥向小店的二樓處,一片素白衣袂,自窗口一閃而過,她默默的低下頭。
這只“極樂鳥”的到來,令楊毓的琴聲更蒙上一層奇異的色彩,在場的士人們,自今日以后再提起七弦琴,還有哪個能忘了楊毓的?而琴仙這個名號也不知何時,被何人,傳揚了出去。
樊明嘆道:“阿毓琴聲高絕,堪稱絕唱!”
:“哈哈哈!”徐茂在旁笑了出來,側著身對眾人揚聲道:“那日聊城被圍,楊氏阿毓單槍匹馬勇闖亂軍,那時我就想,這女郎不平凡。直到今日,看見她面對刮肉之痛從容恬淡,才真真的拜服。”說著,徐茂對著楊毓拱起雙手,深深的彎下腰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