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良頓了一瞬,抬眼看去。
王靖之踏著優雅清朗的步子,慢條斯理的行來,他唇上帶著淺笑,走的極慢極慢,那雙深邃澄澈的眸子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看著裴良。
:“靖之!”裴良興奮的叫了一聲,幾步走到王靖之面前,雙手握住王靖之的雙臂,朗聲大笑道:“觀你精神清朗,這一路行的可還順暢?”
王靖之笑道:“有你探路自然平順不少?!彼粗崃寄樕夏菈K蜿蜒的傷疤,眉心動了動,緩緩的道:“何人傷你?”
裴良笑道:“前秦小兒,不足為懼。”他轉眸看看已然靠岸的大舟,下仆們將行裝安放在馬車上,又將馬車趕到舟上。
隨著大批北方士族庶民南遷,北方胡人政權紛紛迭起,短短數月間竟崛起了十幾個小國,將華北一帶完全占領,至“渭水”、“涇水”晉人步步敗退。
鮮卑人羽弗慕立國號“前燕”占領昌黎、棘城、鄴城、龍城、薊城五城,自立為文昌帝。
氐人苻洪占據關中枋州、長安、晉陽、南安、黃州五城,立國號為前秦,自稱三秦王。
其他大大小小的政權十幾個令人眼花繚亂。
王靖之眸光定了定,略微思索一瞬,裴良竟未將被氐人相遇告與他,應是不愿他擔憂,王靖之雙唇抿成一條線,緩緩地道:“前秦式大,能平安無事便好,虧你缺兵少將也能帶著那些士族脫困。待到金陵,我為你請功?!?
裴良想想那些士族的嘴臉,沒來由的心中一陣厭煩,面色冷了一分道:“我一寒門子弟,若無王右軍舉薦哪有今日?”他微微一頓,笑著道:“現下該叫王司徒大人。”
他劍眉微微一蹙,鬼斧神工般的英挺輪廓泛起濃濃的厭倦,沉聲道:“權謀之事我實在厭煩,惟愿能在外帶兵打仗,早日收復中原,功勛之事,還是算了?!彼D了頓,接著道:“此次回金陵述職完畢,我準備立即離去與黎仲匯合?!北鞠雴枂柾蹙钢欠襁€會回歸鐵焰軍,想想,王靖之已在鐵焰軍中三年有余,想來是不會再回去,生生將最后一句話吞了回去。
王靖之雙眉卻微微蹙起,離去么?想來不會太容易了。如今局勢紛亂之際,今上卻將為數不多能打仗的將領調回金陵,真的僅僅是述職這么簡單?
裴良一寒門子弟,原在王靖之祖父,會稽右將軍王晞之麾下,做一小小郎將。
三年前,朝堂更替,政治紛亂之時。
前鐵焰軍驃騎大將軍死于胡人刀下,鐵焰軍五萬將士群龍無,一時間大亂,王晞之向今上舉薦外姓之人裴良。
今上深知,士族中多為清貴,真正能領兵苦戰之人甚少。這才擢升裴良為鐵焰軍驃騎大將軍。裴良經王晞之提點,寫信求王靖之助他重整鐵焰軍。
自此,有了二人深交三載之情。
王靖之再一想謝公安在自己布局之時,突然急流勇退隱居東山,雙眉不知不覺越蹙越緊。
:“起行!”
不遠處的一聲呼喊,隨之而來的,是三聲擲地有聲的鞭響。
眾人相攜,終于登舟。
此時,數百流民圍到江邊,他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卻各個眸光亮,隱約著有些人淚流滿面,他們手捧著米糧對那漸行漸遠的舟跪倒在地,齊聲高呼著:“多謝楊氏女郎賜糧!”
:“多謝楊氏女郎賜糧!”
:“多謝楊氏女郎賜糧!”
:“多謝楊氏女郎賜糧!”
聲聲高呼,有童稚的,有老邁的,有年輕婦人的,也有輕壯少年的,他們的聲音將木漿劃水的聲音掩蓋下去,響徹山巒。
喊聲回響在山巒疊翠之間,回蕩在每一個人心上。
楊毓輕巧的跳上舟梢,雙眉微蹙著,耳根出微微泛紅,揚聲道:“父老快起?!彼穆曇羟辶寥缤橛?,就連低頭感恩的庶民也不由得試探的略微抬眼看去,只是這一抬眼,便被眼前這容貌明艷氣度卻濯濯清舉的女郎所震。
楊毓轉眸看向江面,復又看回流民們,手指著中下游道:“順流而下,往蜀地深處去,或有活路?!边b記前生無意間聽聞,今上為安頓南遷而來的士族與庶民,將在蜀地深處重新設郡,不過寥寥數年,蜀地深處便繁榮鼎盛起來。
庶民們瞧著楊毓那一身華貴飛髾,只覺得這女郎該是神女下凡的,貴人口中說出的話怎能有假?
眾人紛紛應道:“是!”
一老叟手攜老嫗,二人白蒼蒼,手拄著木杖,追著舟踏進江邊,遙望著楊毓離去的身影喊道:“女郎平安?。 彼穆曇羯n涼語調低沉嘶啞,卻字字落人心底,讓人鼻尖不由酸。
:“行去吧!”楊毓擺擺手,面上的神情帶著濃濃的哀痛。
舟離岸邊,越行越遠。
連綿數里遠的庶民相互扶持著,順著楊毓指點的方向,再次上路。
舟雖大,行在滾滾長江中卻依舊止不住的顛簸搖晃,士族們來自北方,平日里程舟習慣于在波瀾無驚的湖面小河,程舟渡江卻是頭一次,不過興奮了一刻,嘔吐聲便此起彼伏。
衣袂飄香的士族習慣了養尊處優,紛紛蒼白著臉,扶在舟側嘔吐著,身側團團圍繞著下仆們不時遞上手帕清茶。
這情景若真用詞語形容,便唯有一句風流落地,倉皇不堪了。
另一側的舟尾,立著幾個士人,他們迎風而立,頭上漆紗籠冠,身著寬衣博帶,江風拂過,褂角翻飛。這些人個個清朗風雅,只是那神情卻讓人窩心。
江水承載著舟木,木漿搖擺之間,將故土與故人拉的越來越遠。
他們眼看著、心念著,淚,灑著。
漢人講究落地生根,講究父母在不遠游,講究祖宅、祖祠、祖墳,他們習慣祖祖輩輩在同一片土地上繁衍生息,而此刻,他們眼看著故土遭受胡人侵略,卻只能淚灑衣襟。
這一刻,是默哀。
衣冠南渡,士族南遷,多少血淚在其中。
楊毓想到了此處,眼眶不由的也是一紅,她抿著唇,面色悲戚卻帶著果決道:“晉人不絕,大晉不絕!”
桓秋容緊緊的抓著楊毓的衣袖,雖忍住似那些女郎們嬌柔的扶舟作嘔,卻也是慘白著臉。一聽楊毓這句話,桓秋容眼淚轉眼間就自那雙小鹿似的雙眼滾落,心間狠狠的道:“收復河山指日可待!”
阿桐扶著孔夫人自船塢里出來,正聽見二人的話,目光也不由得看向那隱隱約約的土地,低低的道:“真的能收復河山么?”
孔夫人緩緩轉過臉看向阿桐,目光嚴厲的道:“若是你也無此信念,那真真是白費了當年王公為你司馬家義固君臣、維護帝室。也白白費了你這多年離鄉求學?!?
孔夫人口中的王公,乃是瑯琊王氏的王導,他協助先帝穩定政權,襄助瑯琊,先后平定“八王之亂”、“王敦之亂”,若無此人,司馬家難以坐擁江山。也正因如此,才有了那句“王與馬,共天下。”
阿桐秀雅的眉微微一蹙,揚聲道:“阿桐立誓,此生定勵精圖治報效君上,與胡人不死不休!”
阿桐年紀尚小,卻眸光堅定,此言一出,大有披靡天下的一番氣勢。
孔夫人激動的面色轉笑道:“孩子,記得今日之誓!”
阿桐眼看著士人們淚灑衣襟,國土漸行漸遠,將這幅景象深刻于靈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