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士人也不惱火,他的步子亦無半絲錯亂,當他走近,一把搶過嗜酒如命的劉倫手中的酒壺,直接放在唇邊飲了一口,這才緩緩的道:“稽公之興也忒易敗矣。”
他說,你這興致也太容易敗壞了,而后席地而坐。
被稱作稽公的士人大笑道:“阿沖來此,可是又帶來俗事?”
那青年整整華貴的錦衣,笑道:“確有件趣事。”
眾人或橫躺,或叉腿而坐在竹林間,不約而同的看向這青年郎君。
他笑著道:“今日又有北方士族來金陵。”
一士人道:“這有何奇怪?”
青年郎君笑道:“北方士族來此不怪,怪的是,那車隊中有一小姑,極為有趣。有人云,這小姑不畏生死,提刀殺胡,視錢財如糞土,散盡家財。”
聽了此話,奏琴士人道:“聞阿沖此言,這小姑倒是個風骨絕佳的。”他微微挑眉道:“不過是個脫俗的小姑,又有何怪處?”
被稱阿沖的郎君低低的一笑,接著道:“如此倒是并無甚怪處,卻還有人說,此小姑放浪形骸,不貞不潔,俗媚騷艷,沽名釣譽,是個至俗之物。”
:“咿?”一素衣士人顯然興致盎然的模樣,他挑著眉道:“倒是有些趣味。”
阿沖笑道:“只是不知此小姑究竟如何品行啊!”
阿沖笑著道:“我倒是遠遠的瞧了一眼,此女無論秉性如何,卻是個不懼皇權的。”
劉倫努努厚唇,瞇著小眼,將阿沖手中的酒壺搶了回來,灌了一口,大笑一聲道:“何必猶疑,一見便知!”那人朗聲一笑。
夜風掃過竹林,七名士人狂聲大笑,不一會,自竹林中傳出高高低低嗚咽不止的嘯聲,那嘯聲傳出數百步遠,有如樂章悠然流動。
嘯聲傳到山下,莊戶人家的小童正昏昏欲睡,突然張開晶亮的雙眼,看著身側的阿母道:“阿母,七賢今日集會?”
年輕的母親一邊拍著小童的背,一邊笑著道:“是啊,得七賢嘯聲伴你入夢,睡吧。”
小童笑著瞇上眼,卻不由的豎起耳朵,聽著名士的嘯聲。
次日清晨,一輛雙馬朱輪素緞頂馬車,自烏衣巷緩緩駛向宮門。
宮門口,下仆一亮腰牌,毫無阻攔的進了巍峨宮門。
王靖之一身淡紫色朝服胸前繡著飛鳥,頭上束著漆紗白冠,配上一身淡雅如霧的氣度,便令匆匆路過的宮娥與侍衛不禁緩下步子。
內監在前頭帶路,直接將他帶到御書房。
司馬安伏案在那,聽聞王靖之進門的聲音,低低的道:“案上有茶,王司空自取之。”
王靖之拱拱手,長施以禮,靜默無聲的走到一邊,自斟自飲,模樣歡欣暢快,無一絲不適。
司馬安落下最后一字,合上紅本奏折,揚眸看向王靖之悠然自得的模樣,笑道:“身穿朝服而來,王司空是有事?”
王靖之將茶在唇邊抿了一抿,才慢條斯理的放下茶杯,緩緩的道:“臣請今上加封于楊氏女郎。”
司馬安略微沉吟一瞬,緩緩的道:“王靖之開口,朕怎會推辭。”說著,他朗聲大笑道:“為何?”
司馬安的為何,王靖之心明,他疏淡的眉宇微微蹙起。
司馬安偏過頭,目光炯炯的看著王靖之,緩緩的道:“王君選中那身份低微至塵埃中的女郎,真是情之所至?”
王靖之唇角微微勾起,漫不經心的垂首抿了一口清茶,接著道:“確是心悅,亦是情勢所迫。”
短短的一句話,落在正在司馬安身后的屏風后的阿桐耳中。
:“哈。”司馬安忍不住一笑,字字抑揚頓挫,音調如珠玉落盤般,緩緩的道:“果如朕心所想。”
他反問了一句,接著道:“無論王君選擇桓、謝、庾哪家女郎聯姻,皆會引來其他兩家怨懟。擇一低等士族之女,無可厚非。”司馬安微微搖搖頭,聲音清亮,而字字抑揚頓挫的道:“自裴良收復南陽城,你便知曉要回金陵,遂慌忙擇一女郎。”他似乎想到什么,頓了一頓,轉眸看向王靖之,興趣盎然道:“是否你恨毒當年桓遺奪妻之恨?”
司馬安對王靖之的稱呼,自方才的以官職相稱,變成了平輩之稱。
司馬安自說自話,講到此處,不禁拍手笑道:“朕可是聽聞,那楊氏阿毓最先是被桓七相中的啊。桓遺是桓七大兄,他桓遺奪你之妻,你奪桓七之愛。王君終于報了一箭之仇,抱得美人歸。”
阿桐微微一怔,手中香甜的糕點滑落到盤坐的腿上,目光中全是不可置信。
聽聞了司馬安的推測,王靖之揚唇而笑,慢條斯理的道:“本想以賢臣模樣效力今上,卻不想這錙銖必較之名已傳遍金陵。”他雙眸深邃,澄澈的令人驚嘆,便是這自嘲之語自他口中說出,也讓人覺得清高淡雅。
司馬安大笑一聲道:“愛卿何必自諷?”他抿唇笑道:“皆是人之常情。只是不知愛卿那位清傲卿卿知曉其中真意,會如何?”
司馬安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對王靖之放下戒備,稱呼也自王君,變成了對臣下愛稱“愛卿”。
王靖之輕抿薄唇,側目看向司馬安,緩緩的道:“世間唯今上知曉。”
司馬安笑的坦然,道:“朕樂見其成,何必點破?”
王靖之慢條斯理的起身,那股與生俱來的高貴優雅不減分毫,拱手道:“臣下告退。”
司馬安滿意的點點頭,笑著道:“愛卿舟車勞頓,該好生歇息,朕允君休沐十日。”
王靖之微微抬眸看向司馬安,感激道:“謝吾皇恩典。”
司馬安沉吟一瞬,突然問道:“桓七品性如何?”
王靖之疏朗的道:“清貴雍容,頗有將才。”
司馬安更加滿意,俊雅的臉上不由自主的溢滿笑意:“善。”
王靖之踏著優雅的步履除了御書房,阿桐呆怔著,也不理身上的糕點碎屑,慌忙跑出屏風,不可置信道:“皇兄,王靖之太也可很,竟是為報復桓氏才與阿毓相交!”
司馬安拉過阿桐的手臂,自然而然的拍拍阿桐身上的碎屑,輕緩的道:“全金陵最錙銖必較就是他王靖之,且當年謝氏女郎與桓遺的確傷他甚深,他做出此事我半點不覺得奇怪。況且我見他與那楊氏阿毓的確有情,你莫要多管閑事。”
阿桐秀雅的小臉漲得通紅,義正言辭道:“否!阿毓是我忘年之交,我既然得知真相,怎能蒙騙與她!”
司馬安溫柔的臉上微微敷上冰霜,語調和緩,語氣卻森冷的道:“還以為是何等超群。”他略有些失望的搖搖頭,接著唇角微微挑起道:“不過,我恰恰偏愛俗人。有弱點之人,才好掌控,他的弱點便是情之一字。”司馬安唇角微微揚起,突然覺得與阿桐說的太多,他眸光陡然森冷的瞥向阿桐。
只見阿桐竟毫無察覺,只微微垂著頭,神思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