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王眼圈泛紅,渾濁的眼淚奪眶而出,微微的點頭他雖說不出話來,口型卻不停做出“拜托”。
邱永眉間微微舒展,開懷的一笑,他雙手抱拳,比九江王往日身體康健之時多了許多的恭敬。:“昨日府兵已自邛城返回,傷叁佰肆拾伍人,亡柒佰陸拾人,邱某現下去安頓一番,不知王有何意見?”
九江王想要笑一笑,卻只牽起半邊笑容,這個笑容與哭相比更難看幾分。
邱永點頭道:“王好生歇息。”
九江王又是一笑,微微抬起手指,指向外間的美女。
邱永道:“今后不會讓王再見那些婦人。”
九江王目光看向那些美女,心中恨意徒升,若非那些婦人個個嬌媚,他何以落得這般下場,現下他恨不能將那些婦人千刀萬剮。九江王以為邱永聽懂了他的意思,終于安然閉上雙目歇息過去。
邱永再無一絲停頓出門而去。
一醫者望著邱永的背影,心中一股敬佩陡然而生,口中念道:“邱公仁義無雙。”
寢室大門緩緩合上,邱永身側的下仆自門邊走來。
邱永冷冷的掃視一眼院子里的姹紫嫣紅,冷聲道:“安排那些姬妾,愿意離去的一人五十片金葉,安排車馬分別送回鄉。不愿離去的好生待在各自院子中,不許再踏入王的寢室。”
下仆笑著拱手離去。
邱永不自覺的松口氣,目光看向頭頂上四方晴空,澄澈的天邊飄著幾片淡遠舒展的云,邱永眸光一定,向院外行去,腳步穩健又踏實。
清晨,江邊薄霧朦朧,將翠山疊影。
幾只長著細長腿尖長嘴的水鳥立在水邊,不時的將脖頸伸向水面,叼起水中的魚兒,再一抻脖子,將口邊銜著的波光閃閃的魚兒吞入腹中,接著,鳥兒伸伸潔白的雙翅,撲騰著水面,飛向金烏初生的遠處。
流民們不自覺的哼唱起的北地小調,悠長、蒼涼這聲音如吹在大漠中的微風,絮絮的落入耳畔。
楊毓轉眸看過去,眸光閃了閃,對身側的靜墨道:“將我們的米糧一分為三,留下一份我們自己嚼用,剩下的分裝成三百份,待我們過江之前,分給那些流民。”
祺硯有些不懂,奇怪道:“女郎,渡了江我們就終途在望,不必擔憂流民強搶,何必分米?”
楊毓笑道:“你當人人皆能渡江?”
楊毓這句話一出口,祺硯隱隱的明白了,她目光再看向那些歷盡千辛萬苦遷徙至此的流民,目光露出同情。
是啊,士族高貴自能程舟渡江,庶民哪有財力行此事呢?
靜墨擔憂的道:“女郎,現下米價節節攀高,已是七片金葉子方得一斗,若是你再行這散盡千金之事,到了金陵可如何安身立命啊!”
楊毓耳邊聽著那熟悉的北地小調,心中一片荒涼,她峨眉微凝,緩緩的道:“留下一車米糧,剩下的全部散了吧。”楊毓的雙眸清亮,她遙望了一眼綿延數里的流民,他們無望的眼神,不知怎地就讓她發乎內心的難過,她緩緩的轉過身,步子分明還是那風雅灑脫的女郎,卻無人看見轉過身的楊毓,那雙略垂下的眸子。
桓七郎歡快的跑來江邊,手中拿著一個紅色小箋。經過靜墨與祺硯身側,正見到楊毓轉身離去,而二人目目相覷的模樣。
他負手而來,削玉似的臉頰因跑來而微微泛紅,瞧著二人道:“何事如此躊躇?”
靜墨俯身行禮,而后蹙眉道:“女郎又要散財爾!”
桓七郎一怔,緩緩的道:“若是別家女郎行此事,你倆躊躇也就罷了,那是楊氏阿毓,還有何怪哉?”說著桓七郎面上浮起微笑,對身側下仆道:“分五車米糧出來,給楊氏女郎送去算是我這二兄助她散財。”
下仆領命,轉身去行。
桓七郎朝著不遠處,并肩而立的楊毓與王靖之走去。
祺硯低低的道:“桓氏郎君分明可自博清名,卻愿將米糧送與女郎,再以女郎之名送出?”
靜墨展顏而笑,秀美的臉頰微微泛紅道:“桓氏郎君出身高貴,何須博名?”靜墨微微垂眸一瞬,笑著道:“女郎這二兄是個好的。”
桓七郎不知自何處尋來一柄羽扇,他頭戴漆冠,身著一襲華貴的芽色錦袍,配上他那與生俱來的不可一世、雍容華貴的氣度,頗有些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模樣。他將手擺了擺。王靖之接過桓七郎手中的紅色小箋,展開一看,清高淡雅的臉上展露出若有似無的笑意。
楊毓淡笑著看著王靖之,緩緩的道:“裴將軍?”
王靖之將手中的小箋遞給楊毓,楊毓接過來,入目是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靜候,傍晚來舟。”
楊毓亦是展顏一笑,輕緩的道:“我等于路上耽誤許多時候,竟能在此與裴將軍匯合,豈非緣字使然。”
桓七郎終于喘勻氣息,挺直腰背笑道:“此一路,有阿良在前探路,我們所行已是最安全的路。如此思來,阿良在路上定遇了更多磨難,也不知隨他先行的士族是否周全。”
阿良?這稱呼讓楊毓不禁怔了一瞬,旋即,她垂眸微笑。都說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卻有裴良這寒門之子,雖不通人情世故,雖沉默寡言、不善言辭,卻能靠自身英武無匹的刀劍,身居高位,也得到似桓七郎這般士族子弟的側目。
楊毓自顧自的沉吟著,卻發覺頭頂傳來一絲灼人目光,她微微抬起頭,看向那眸光來處。
那雙眼深邃而澄澈,那個人爽朗清舉,飄然若仙。
見楊毓抬頭看來,王靖之微微揚起雙唇,粲然一笑:“卿卿何以幽思?”
楊毓眸光轉向河州砂石邊,笑著道:“想起廉公,廉公一生征戰沙場為人持重,垂暮之時卻被趙王猜忌不受重用,終在楚國郁郁而終。英雄氣短,美人遲暮,令人神傷,思及此處,毓恨不能死在當下,免得垂垂老矣受人白眼。”她這語意情凄意切,神情卻令人覺得極灑脫,本是悲傷感懷之言,反倒令人覺得此女決絕淡漠。
淡看生死,玄對山水。
桓七郎笑著,雙眸盡是憧憬與歡愉道:“阿毓恁的多思,待到了金陵,二兄伴你去見見那淮水風情。你再不會將生死掛于嘴邊,屆時,只怕你恨人生苦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