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的每一種顏色都是如此純粹,如此干凈,透亮清麗得宛如畫卷。
玲瓏眼中透出歡喜,微笑道:“嗯,真是奇景。謝謝慕大哥,我好似舒服多了。”
慕名貞笑了笑,瞇起眼睛來,極目眺望遠方,道:“別看我說來頭頭是道,其實我也沒出過海。”光線落進他的眼,隱藏了某種神情。
“對了。”玲瓏忽然好奇地問,“你管仲大人叫大哥?不是亂了輩分?”
這話題轉得也算快,慕名貞嘿然道:“我說過了,認師父只是認一個師父,不是要我一總認親戚吧,又不是糖葫蘆,一個個全串一桿子上了,我愛管別人叫什么就叫什么。”
玲瓏笑道:“很新鮮的說法,也是你師父教的嗎?”
嗓音里帶有薄薄的譏嘲,慕名貞默不作聲地看看她。
玲瓏立即道歉:“對不起。”
慕名貞未置可否,跳下船欄。
玲瓏急道:“你去哪兒?慕大哥,你別生氣,我真的并非故意,以后不再提你師父啦。”
慕名貞笑道:“我有這么小氣嗎?再說,這汪洋大海里,我就算想甩開你也辦不到,我不象梅若玨那樣不能說話,又不象你的那對保鏢那樣不愛說話,這幾天還指著同你聊天解悶呢。”
玲瓏也笑了:“我看你坐得好好的,突然跳下來,嚇我一跳。”
“我坐在上面,金枝玉葉席地坐著,你抬頭說話不累嗎?”
玲瓏一想原是自己失儀了,暈船暈得厲害,什么都顧不上了,伸手由著慕名貞扶她起來,兩人倚著護欄,彼此無言。玲瓏心下奇怪,他說從未出海,然而自他來到這大海里,分明心事重重,大異于往日的明朗豁達。
“慕大哥。”
“嗯?”
“到哪里才算是離開國境入大海?”
慕名貞微微一笑:“準確的海域地圖在你家。”
玲瓏嗔道:“慕大哥不要說笑了,你明知我不是問這個。”
“公主上船的時候,怎么吩咐的?”
“我只說出海,其他未曾交代。”
“除了那封信上面的一行字以外,你還掌握了其他什么訊息?”
“沒有,只看到那封信啊?”玲瓏瞪大雙目,“慕大哥以為我有更詳細的消息嗎?”
慕名貞表情比她還夸張:“人家就說大海兩個字,你就膽敢出海了?”
玲瓏無辜地道:“不是日間你們也派了一條船出去?我只當大海是人人都知道的,除了我。”
慕名貞很有點啼笑皆非,道:“那是看出來你打算出海,明知先派人手也無用,那條船這會兒保準落在咱們后頭,我打一個信號他們很快會跟上來。”
玲瓏猶自不信,慕名貞拉著她繞至邊艙,指道:“你仔細看看。”
茫茫海面,煙云如織,數葉輕舟,“那里面肯定有一條是跟著咱們的。”
玲瓏實是瞧不出任何端倪,卻知慕名貞沒有騙她,當時苦了小臉:“那……也許……那些人再會派人來引路。”
“你以為……”你以為,在茫茫海面上的一葉輕舟,也是如離水中的一組船隊那么容易找到,想打發人來,就能打發嗎?慕名貞雖是這么想,卻安慰道。“大概是這樣。”
玲瓏道:“我只擔心,我們這一路上,會不會遇見朝廷水師?”
“大夏海域雖有一條明確界限,然而多年以來并不重視,似有實無,我沒聽說這一帶有巡邊水師。”
“換言之,假若一個人逃走、躲藏,在這茫茫大海之上,就是最好的藏身之處。”
慕名貞深思地望著她,道:“可以這么說,只是海面上的情況遠比你想象中復雜得多。”
玲瓏道:“我也略可想象一二,因為大海不比陸地,我大夏不以水軍為長,所以未能控制海域,反過來說能夠控制海域的,
便是這片無邊大海上的無冕之王了。”
慕名貞恍然道:“原來你的目標很明確,要找包船王!你懷疑郭易鑫落在包船王手上了?”
玲瓏微笑道:“我不知道,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慕大哥,你和那位包船王熟嗎?”
“曾有數面之緣。”
“從今年以來,我不斷聽到包船王地傳說,卻總是語焉不詳。長日漫漫,行舟無聊,慕大哥,你和我說說他罷。”
慕名貞笑道:“你對他倒真是感興趣,一直不斷地打聽。”
江邊酒肆里的對話,當然瞞不過他,玲瓏既已出海,便也不曾想過隱瞞,道:“可惜不管怎么問,也覺著象是霧里看花,并不分明。”
“這位包船王,本來就難以分明,就算你打聽再多,等見到了,說不定和打聽來的完全不一樣,他的喜好,全憑當時興趣所定。”
“他是個很可怕的人?”
“也許吧。”慕名貞道,“打個比方,你父皇殺人,是必須羅織一個理由,他殺人的話,根本不需要理由。”
玲瓏幽幽地道:“聽說包船王崛起之時,血洗八島、兩千人,而我父皇在一條名正言順的理由之下,便有上萬、十萬、乃至百萬人的鮮血為之而流,一個理由的羅織,有多難?”
深深的怨氣,難隱、難藏。
這嬌怯怯地小姑娘出海以來,身上那一股陰郁的氣質便似不再刻意掩蓋,任由它肆虐張狂,如海風掠起飛舞的千萬條發絲。
慕名貞嘆了口氣道:“也許你說得對,他們是一類人,在這無邊無際的汪洋大海,他就是王,是主,是說一不二地唯一存在,哪怕是大夏、安泰,也不能不給其幾分面子,更邊說周邊的數個島國,近年來更是幾乎仰其鼻息生存,我雖見他幾次,但從未有過深入。幫主和他關系密切,三姨同他尤其相熟,我所知的一些,也大都是三姨那兒聽來的。”
“三姨?”玲瓏一愣,明白過來,掩嘴笑道,“慕大哥,你……我不是故意笑你,可是你管魯國夫人叫三姨,管仲大人叫大哥,想來只有你做得出了。”
慕名貞搔著頭道:“我習慣了而已么,真有這么好笑?三姨可從未說過我。”
是從來沒說過,只是每逢他在她面前叫“仲大哥”,那個冰雪美人從來只當聽不見,甚至都不搭一句話。
玲瓏努力忍笑把話題拉回來:“老師和包船王相熟?是因她師妹豐玨佳的緣故?”
“哦不是,豐玨佳雖然是包船王的妻子,可是他們夫妻一年最多會上一兩個月,而且我們那位李夫人你是沒見過,你講一籮筐她也不見得能搭上一句話,要聽她談起丈夫,那是比登天還難。”
宗明祥生日那天,便是豐玨佳前來相迎陪客,玲瓏領教過她的羞赧靦腆,微笑道:“素日只當老師的話已經不多了,哪知還有比老師更內向地。”
慕名貞笑道:“準確地說三姨的話不是不多,她是不講廢話而已。”
“是呀。”玲瓏啐道,“不象你廢話這許多,半天也不曾搭上主題。”
慕名貞大笑,刮刮她的鼻尖:“初見你,第一感覺真的挺象我們李夫人,還好還好,幸虧小姑娘終究是小姑娘,這么說說笑笑的多好。”
玲瓏被他突兀的那個動作吃了一驚,臉通紅地微微垂著,再不搭話。
“這位包船王武功卓絕……”
玲瓏忽然嗤的一笑。
慕名貞愕然道:“這話很好笑嗎?”
“對不住。”玲瓏依然難掩滿臉笑意,“我不懂武功,只是實在好奇,常聽說這個人武功高、那人武功高,人人都是天下無敵似的。”
慕名貞也笑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誰都不能承認自己是低手,這確是個頗為諷刺的形容,打個比方吧,你身邊火鳳那兩位姑娘,身手也算好,不過她們還打不過我,但若頭翎稚爪
尾五鳳齊出,我就多半不是對手,然而五鳳齊出,卻也未必能在包船王手底下走過十招。”
慕名貞的本領,玲瓏見識過,他曾帶她逃出天羅地網,一向是佩服得他五體投地的,聽這么說,意即他自己在包船王手底下也未必過得了十招,駭然道:“這位包船王,真的很厲害啊!”
卻聽一聲不服氣的冷笑,飄散在角落里,不用說那是左翎右稚其中之一,慕名貞向玲瓏做了個怪臉,攤攤手,舉的這個例子火鳳墊底,人家當然惱火了。
玲瓏只顧謀算自己所要的答案,道:“慕大哥,那若是你和我太子哥哥比,誰高誰低?”
慕名貞為之一愣,隨即含笑道:“聽說太子已學成劍氣,那是用劍者之最高境界。”
這么形容,玲瓏就完全不知所謂了,她也不便問得太細,微笑頷首而已。
慕名貞重新理了思路,才道:“武功高絕是他必不可少的基礎,想是你也聽見傳說他是近十余年內崛起,迅速成就霸業,海上所有生息,都是他可利用的手段,海里魚群,島上礦藏,乃至來往經過的貿易船隊,無不在他伸手可及的管轄以內。而這一切武功是奠定的基礎,雄才大略則是輔之以成就霸業的必要成因。”
玲瓏默然一會,道:“大夏周邊也有不少島國,這樣一個人,難道不會引起周邊國家的重視?”
“那些島國都很小,早先時候甚至收伏不了零散海盜,包船王崛起,更是只能交好不能交惡,有可能還是好幾個島國的國師。”
玲瓏這才領悟到,宗明祥生日宴上,郭易鑫所驚訝的“包船王也來了,真是難得”,實非夸張,即使由慕名貞道來,這位海上的霸主,似乎也僅是一個傳說的成份居多些。
她自接到那封信柬以來,早把某些零碎的信息串珠成線,并且信之不疑,這其中十分重要的串聯人物就是包志清,然而,慕名貞的敘述,又使她感到不是那么確定,這樣一個人,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他是很難為人利用和為人效勞的,除非,由他自己為主宰。
但是,他做主宰的話……似乎就隱隱透著不詳的色彩……
她出神地凝思著,細細長長的眉毛打了個結,仿佛是有某些重要關節推敲不出。
“慕大哥……最后一個問題,你可以找到他嗎?”
慕名貞搖了搖頭,道:“這與他住在哪里,同為天底下最難解的秘密,想找他,或在汪洋大海中需他助力,可以使用種種辦法與之聯絡,可是如果要直至他居處訪問,除非是他敞開大門親自迎接,否則我敢說沒人能自己到得了他的地盤。”
“也就是說,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放出信號,然后等待?”玲瓏微微苦笑。
“差不多吧,說起來,我們收到的那封信無頭無尾,倒有些他的味道,可是……”不象他平時的做派,包志清做事從不藏頭露尾,動不動派出死士那更是只有刺客所為。
他覺得,包志清尚還不至于牽扯進大夏的某些糾紛中去。慕名貞不確定他是否心中確有所謀,但那是個無比冷靜以及理智的人,在有絕對把握之前,他是不會出手的。
“怎么樣?”他帶著暖暖的笑意問玲瓏,“仍然出海嗎?”
玲瓏微一思忖道:“這并不改變什么,太子臨走以前吩咐過,找到郭易鑫而后讓他加入我們,眼下既有線索,當然是不宜放過。”
這小丫頭!明明想的是借此可以得到清王、乃至更多的線索,卻抬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出來,慕名貞只笑笑,也不戳穿她口不應心的謊言。
玲瓏募然縮了縮身子,緊緊外裳。
東方那輪紅日露出一半的臉,終究沒有完全跳出海面。而西邊隱隱黑線似飛潮涌現。晴明的天色于陡然間黯淡幾分。
慕名貞有幾分緊張地站起來:“不好,你快進艙去,似是變天了。”
確實,起風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