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起而浪涌,大浪打來,嬌怯的小公主立足不穩(wěn),向后倒去,慕名貞及時拉住她手腕,急急把她推入艙內(nèi),掉頭奔向船尾。
天地間陡然黑暗,船身顛簸加劇,海面上的風(fēng)卷過刮到艙上有瘋狂響動,玲瓏抓住她所能抓住的任何東西,只覺似秋風(fēng)中翻復(fù)不停的一枚墜葉。
片刻前慕名貞教她平心靜氣的方法已全然不管用,但無論胸口多么郁悶惡心,她這時卻是有心想吐,連吐也吐不出來。
聽說過海上天氣一日數(shù)變,風(fēng)暴說來就來,然而未曾親歷之前,她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當(dāng)狂風(fēng)暴雨真正來臨之時,那樣的蒼茫可怕。
腦子里眩暈得愈加厲害,睜目不辨南北,只感到身下顛簸一陣烈似一陣,好象她所在的船只,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翻轉(zhuǎn)過來。
冷風(fēng)四面八方灌進艙來,伴著她不知道是雨抑或是浪頭的水花,冰冷冷地鉆進領(lǐng)口、袖口,蜿蜒爬上面部、頸部,乃至全身都在最短時間內(nèi)打得濕淋淋的,冰冷的感覺鉆心烙骨,連手足都似麻木了。
伴著天地突變,潮聲如雷,玲瓏全身震顫,恍恍惚惚,仿佛又回到多年前那個烏云密集雷電交加的夜晚。
陽皇后臨死慘白而瘦削的臉,在她意念中無限地放大,漆黑瞳孔里無盡悲涼。
她飄零零、尋覓覓、孤單單,那風(fēng)雨雷電,宛似天地間不平之鳴。
冷雨伴淚,如同毒蛇,深深爬進骨肉之深處。
她感到痛、感到傷、以及那無窮無盡的恨意,化作一團火,于肺腑間烈烈燃燒。
體外冰涼,而體內(nèi)沸滾。
巨浪打來,口鼻之中陡然淹進冰寒潮水,心底那把烈火募地將她全身卷入焚毀。再也無法感知身之何處。
就這樣了嗎?
她的一生,這樣定格了嗎?
那是她擁有清醒意識之前最后一個念想。
溫暖,如春風(fēng)舒緩,如明光流轉(zhuǎn),如暖玉生香,恰到好處地溫暖的感覺,將她周身籠罩了進去。
玲瓏身子動了動,即刻有拆骨斫肉般的痛楚。席卷而來。
而意念之中,卻有無限疲憊,直欲睡去不愿醒。
好疼,好累,好冷。
這無比蒼涼,無盡風(fēng)雷的人生,難以言述的痛苦與種種掙扎,真地不想再走下去了。
請不要,讓我醒來。
“玲瓏?玲瓏公主?”
耳邊的呼喚,不徐不急,不輟不棄,是怕她不能醒來,是以他堅持呼喚,百遍,千遍。更多更久的呼喚,這呼喚終有一聲傳入她耳中,深入她茫茫深睡的腦海,喚醒她昏沉的意識。
你別怕,孤單人生路上,總有這樣一聲永不放棄的呼喚,總有這樣一個永不放棄的期盼,在等待你,意欲陪伴你,給你助力,予你勇氣,走完那一條荒涼陡峭的人生路。
你別怕,黑暗地盡頭,是黎明一線曙光,堅持度過這一段孤寂冰冷的暗之夜,光明與歡笑已展開無邊的翅膀,升騰在暗之彼岸。人間希翼將與你同在。
唇間,輾轉(zhuǎn)呼出微弱呻*吟。
“玲瓏!玲瓏!”
聲音的主人大力抱住她,“你醒了,可算是醒了。”
那是條清朗的嗓子,平日里總是那么的放蕩不羈,此刻卻縈繞著深深的關(guān)切與焦灼。聽得她終于出聲,便也烙上幾分歡喜。
“別……別晃我……”她費了好大的勁,才能清晰地吐出一句話,“頭好暈……”
“傻丫頭。”慕名貞笑嘻嘻地輕刮一下她的鼻尖,“可算是醒了,把我嚇壞了呢。”
他后面有紅色的焰火,他地臉隱沒在火光之中,看不清楚表情,卻能聽見聲音中如釋重負(fù)的絲絲喜氣。
“這是……在哪兒?”
“我們的船被打碎了,浪頭沖上荒島,我找到一處山洞。”他將她扶起,動
作輕柔,靠上巖洞石壁,竟是軟軟的,玲瓏看到,他外罩地大氅半鋪半墊于自己身下,已是半干。
再看自己身上衣服,大半也是干了,反倒是他,衣衫不整,披頭散發(fā),一向清朗蕭疏的他,著實透著幾分狼狽。
玲瓏看著他,眼里漸漸浮起濕潤氣體。
“慕大哥,為何待我這樣好?”
“嗯?”
“我和你無親無故,與你師父素懷仇隙……”玲瓏幽幽地道,“我口口聲聲叫大哥,未必不是故意親近你,叫你少提防,去芥蒂,若時機湊巧難免不利用你。你是真看不出來呢,還是假看不出來?”
她神情楚楚的,眸色幽深,夜下點燃的篝火閃耀其間,風(fēng)掠過,火焰亂舞,她眸心兩點亦狂亂不已,便如她難以平復(fù)的心境。
慕名貞伏低身子,凝望她的眼睛,緩緩說:“第一,我?guī)煾覆还芪医慌笥眩憬形掖蟾纾易匀挥胸?zé)任照顧你。第二,就是我?guī)煾福苍敢饪次疫@樣,不管你心里怎么樣,她總是對你毫無惡意,而且……”
他似乎不知接下去該怎樣措辭,考慮一下,“她也許對你是有所歉疚。”
歉疚!
玲瓏臉色倏然蒼白起來,咬緊了唇,眼里翻涌著無限情緒,卻是一字不言。
慕名貞輕輕嘆息,在那狂濤駭浪里,從傾刻間被打翻打碎的船里搶出已經(jīng)昏迷的少女,經(jīng)歷千辛萬苦方抵達至萬頃波濤中地一片棲身荒島上,他幾乎是豁出性命般地來護衛(wèi)著她,然而他也從未奢望這執(zhí)拗的公主會因此改變心性,感激、感恩,從而敞開心懷。
只是,在看到她三言兩語之間,忙不迭地支起保護外殼,將自己深深隱藏于內(nèi),以抗拒而冰冷的姿態(tài)阻隔著人心的溫暖,他忍不住感到些微的難受,為她,為這個執(zhí)意孤身一人走向黑暗的柔弱地孩子。
“不要多想。”他含笑對她,“才剛醒來,身子還是虛弱地,別多說話,養(yǎng)養(yǎng)力氣,我們也許要在這座島上,等上幾天。”
玲瓏臉上掠過一絲焦慮,道:“是不是船壞了,走不了?”
慕名貞避而不答,只道:“沒事,不用擔(dān)心,我們出海才一天,這座島,距離陸地是很近的,相信很快會有救援來到。”
火堆燃得很旺,他安置玲瓏地所在恰到好處,既不離那堆火太近以至受燙,也不至于覺著洞中陰冷,而且免去煙氣熏腦,山洞外面有呼嘯卷過的風(fēng),卻是一絲一毫也不曾刮進來,身下又是那么的柔軟,這個平素看來大大咧咧的男子,樣樣想得周到,照顧得她滴水不漏。
不止是火烤的緣故,玲瓏心里暖融融的,唇畔笑意柔軟,連眸光亦是軟軟的,漸漸地朦朧起來,恬靜入夢……
風(fēng)暴來得快去得更快,翌晨玲瓏走出棲身的山洞,遠(yuǎn)處波濤輕拍,近處植被青翠,林中幽鳥鳴之,日光脈脈溫柔。
十六歲的少女每一天都有醒目變化,慕名貞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雪白的衣裳曳如流云,纖細(xì)的腰肢及日益豐滿的體態(tài)散發(fā)著春花盛放的清香,將那一片并不出奇的山坡點綴得有如畫卷般絕麗。
他有瞬間的失神,直至少女轉(zhuǎn)過臉來,對他綻出明麗笑顏,才忽然驚覺。壓下異樣失衡的心跳,他慢慢走近,遞出林子里摘來的無名野果。
玲瓏餓了,稱謝接過,卻不急于吃,而是游目四顧。
“找什么?”
“我們的船……”
“沒有了,昨天掙扎到了島上,就已支離破碎,經(jīng)此一夜,連僅余的殘骸都沖掉。”
半夜他曾提起,她卻還未有直觀的認(rèn)識,這時心里猛然沉了沉,問:“那我們的人呢?”
“凌晨我在沙灘上找到梅若玨。”慕名貞給她以安慰的笑容,“別擔(dān)心,其他幾人不是武功好,就是水性好,我能把你從海里撈出來,他們欲自保估計也沒問題。”
他其實親眼
目睹兩名船手卷入海里,也看到左翎右雉緊拉的手抗不起巨浪沖擊生生分開,但他不欲直說令玲瓏難受,而且,也是心存僥幸,風(fēng)暴雖猛,風(fēng)向卻一直未變,只要是當(dāng)時抓住求生的船只殘體,未嘗不能象他和梅若玨那般先后沖上島來。
他的話里玲瓏至少接收到一個訊息,別人生死不知如何,梅若玨還活著,她眉頭不易察覺地為之輕顰,很快展顏微笑:“但愿菩薩保佑,所有人都安然無盎,梅大娘在哪?”
“受了點傷。”
他帶著玲瓏走向亂石嶙峋地沙灘,梅若玨靠在其中一塊石頭上,聽見腳步聲,她滿懷戒備地回頭一望,見玲瓏跟在慕名貞后面,臉色略有緩和,她容色憔悴,眼皮浮腫面色焦黃,映得一雙眼睛又深又黑極之冷漠。
慕名貞笑道:“我沒有騙你吧?公主好端端的,甚至沒怎么受傷。”聽這語氣是兩人之前見過一面,彼此不甚愉快。
梅若玨冷冷瞥了他一眼,對于慕名貞遞來的果子只微微擺了下頭。
慕名貞會意,便笑嘻嘻地把果子放到她身邊的地上。
玲瓏早已習(xí)慣梅若玨的孤僻,但以前圍在玲瓏身邊的不是宮女就是太監(jiān),從未領(lǐng)教過梅若玨對陌生男子拒人千里之外地態(tài)度,頗覺有趣,道:“梅大娘,你受了傷,那邊有個山洞,不如跟我一起住著吧,擋風(fēng)遮雨也方便些。”
梅若玨思索片時,點點頭,把果子置入懷中,不需要別人的攙扶,她獨自走向遠(yuǎn)處。
玲瓏兩人沒有跟上去,望著她充滿孤寂的背影,玲瓏苦笑道:“慕大哥。你找找是不是另外還有棲身之處,我看她未必愿意和我住在一起的。”
慕名貞應(yīng)了,道:“我雖不知她性情何以如此孤僻,不過她對你忠心耿耿,這一點毋庸置疑,巨浪打翻大船的時候,我還在船尾,是她反映最快,死死地抱住了你。”
玲瓏目光閃動,含笑道:“鴛鴦劍陽志誠、梅若玨,所說從前也是武林中成名人物,也許是因她夫君遇害,才會如此的吧,我并未怪過她。”
慕名貞沒有聽過這對夫妻的名頭,從裝束已知梅若玨是寡婦,點點頭道:“原來是遇過仇殺,難怪了。”
抱著萬一的僥幸,慕名貞和玲瓏在沙灘上來來回回地搜尋,未再發(fā)現(xiàn)第四個人。
火鳳、左翎、右雉的武功當(dāng)然在梅若玨之上,但是因年齡的關(guān)系,處理急變經(jīng)驗不夠豐富,也有可能,是未能逃出轉(zhuǎn)瞬巨變的災(zāi)難。
兩人存了此念,都感到有些沮喪,心情沉落。
而似乎更糟的是,他們一上午在沙灘邊轉(zhuǎn)了半天,眺望海面,碧波如毯一望無際,竟然不曾有過哪怕一片船帆。
下午天氣變得糟糕,擔(dān)心風(fēng)雨又起,慕名貞堅決要求玲瓏回到山洞休息。他自己在島上到處轉(zhuǎn)悠,這座島約有三五里方圓,坡體陡峭,植被豐富,莽莽蒼蒼的大樹到處生長,除此未有其他生物印跡,好在物產(chǎn)還算豐富,有各種樹果累累滿枝,早春果實尚不可口,至少用來飽腹是沒有問題。
慕名貞回想前一天所刮風(fēng)暴,似乎是向東北方向,這么說他們所偏移的方向,是距大夏更遠(yuǎn)了。
風(fēng)暴起時,船行一夜,這一夜中因是順風(fēng),速度很快,加上這次變態(tài)的風(fēng)暴,慕名貞估計目前所處,已經(jīng)完全離開了近海區(qū)域,一般的漁民都不會跑到這么遠(yuǎn)來打漁,那么要經(jīng)過這座島,多半以長途貿(mào)易客商為多。
還有一個可能,就是來自于船王座下。
常聽說這位船王神通廣大,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即便是青霜神劍秋明怡,也是某次出海得他助力方能安全而歸,然而,傳說終歸是傳說,自己卻畢竟未曾和他有過交集。
風(fēng)暴來得太快,其時未出大海,當(dāng)時準(zhǔn)備發(fā)送的訊息也還沒能及時遞出,這茫茫大海,無邊無垠,隱藏著千千萬萬座已開發(fā)的和未開發(fā)地島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