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道并不象其他大夫那樣追根究底,也不對著病人大嘆苦水,諸如你不說我怎么治病、你想我治病怎能不說之類沒營養地話提都不提,只歪過了頭,和李清霞大談他對神經弱癥方面的見解心得,治過的沒治過的書上載的民間傳的。
李清霞極力奉承這老頭子,挖空心思陪他談,把她的所知所聞也講了個遍。
這兩人談得口干舌燥,宗明祥僅僅默然坐于一邊,唇邊有散淡的微笑,眼睛里卻是恍恍惚惚地,偶然似是聽到他們說的一個癥狀,他顯得若有所思。但是那表情,漸漸凄涼起來,目光時時停留在妻子身上,繾綣不舍難解難分。
柳玉鴻素所性急,可事關她丈夫性命,丈夫又如此諱疾忌醫,她就不能不多點關心,宗明祥第一次病發時,她剛好不在府內,事后宗明祥掩口不語,是以倒底病發是怎么一個狀況,她也蒙在鼓里。
此時料定兩人不是無故談病,只是凝神聽著,把每個病例發作情況暗自記在心里,但是談著天底下無窮無盡的癥候,她一樣樣都和自己丈夫聯系上去,越聽越是悲凄,情不自禁地頻頻抹淚,宗明祥那凄惻留連的眼神,竟未留意。
不知何時起,大談而特談的兩個人終于住了口。
暮色漸濃,柳玉鴻從昏昏欲睡的神思里一振而起,驚道:“這么晚了!我……我怎么好象……”
“該點燈了?!崩钋逑技皶r打斷她,“怎么回事呢,該用晚飯的時候了,三姐也不來請我們,我們餓肚子也就罷了,難道讓貴客餓著肚子嗎?”
柳玉鴻領悟她的意思,估計是剛才那種昏昏欲睡的狀態是兩人有意為之,因為宗明祥也是差不多,而且醒得比她晚,李清霞攔著她是不讓她失口說穿,笑道:“可不是,我失職了,我早該想到的,真人切莫見怪?!?
到了晚間,宗明祥先回,重陽真人方直言道:“宗爺此病,本屬頑疾,他還不大肯配合,更是棘手,我看他的身體,這兩年當是無礙的,目前最要緊,第一步是得讓宗爺自愿配合治病才行,否則說一半留一半的,那是半點希望也沒有?!?
柳玉鴻苦笑道:“我何嘗不知,我也不對真人瞞三托四的,那人就是這么副德性,死不肯講,別說是他,就是我婆婆,陪了他們兩代人,對其間狀況也知之甚少的,唯知此病雖是遺傳,但傳男不傳女,可是宗家族規,恰恰也是傳男不傳女。”
她口中的婆婆,正是上一代幫主白素英,也是個頗為傳奇的女子,守候了丈夫之死,兒子的預兆也隱約有感,以她之能,居然也所知不多。
柳玉鴻講起來,是連連苦笑,徒呼奈何。
重陽真人道:“不然,剛才老道士對令夫君進行了催眠之術,覺著他心中,是有著很大的牽掛,如若能把這份牽掛找出源頭來,未必不能說服他配合就醫。”
柳玉鴻皺眉:“牽掛?”
李清霞抿嘴笑道:“我看姐夫的眼光,不時在望向你,那樣難舍難放,這不必講了,這個牽掛肯定就是你,你要他肯治病,還得繼續鬧著他才行,必要時一哭二鬧三上吊,鬧得他好不了你就不活了,逼得他不得不從。”
柳玉鴻臉一紅,啐道:“胡說八道!”卻又忍不住問,“他當真一直望著我?”
李清霞和重陽真人齊齊點頭,前者罷了,她們姊妹之間開開玩笑也是尋常,重陽真人可是大大的外人,偏偏好象必須讓這個外人得知她最隱秘的心事,柳玉鴻對宗明祥提起病癥三緘其口開始有所理解,她紅著臉道:“我勸人不在行,真的說服不了他。”
重陽真人道:“然則你想想,除了你,他還有什么至交好友,或者他素所敬服的人,最重要的,是找到他那重牽掛之所在,點中軟脅,讓他在最軟弱的時候尋求援助。”
“至交好友……素所敬服的……”柳玉鴻怔怔想
著。
李清霞替她想:“仲姐夫算一個吧,但他們兩個談詩論畫品茗賞花倒是說得來,見了面光說那些飄飄如浮云的事情,仲姐夫也實在不象會是勸人的人,倒有一個……”
她有意地頓了頓,觀察著柳玉鴻地表情:“薇姐,他很聽薇姐的話。”
柳玉鴻啞然。
氣氛立時陷入生硬之中,重陽真人笑咪咪地道:“總之就是這樣,想辦法撬開宗爺心理上那層防線,柳夫人不妨慢慢地想辦法?!?
柳玉鴻勉強一笑,點了點頭。
兩個丫頭在外面探頭探腦,柳玉鴻心情正歹,喝道:“進來就進來,不進就滾,這是干什么呢,賊頭鼠腦的!”
丫頭臉青唇白,欲言又止,李清霞見狀便道:“許是來找我的。”
她走出去,果然兩個丫頭拉著她遠遠跑開,才低低道:“玉晴姑娘自尋短見了!”
她嚇了一跳,道:“這是怎么說?”
“說不明白,三夫人在那兒了,正生氣,夫人趕快去看一看。”
李清霞聽著這幾個人的話,頓然意識到發生何事,等她趕到尋死覓活的現場,已經很熱鬧了。
十來個女子,說的說勸的勸拉的拉陪笑的陪笑看樂的看樂,周玉晴赤足坐在地上,蓬頭散發哭得唇青臉白,錢玉梅摟住她,一面向淡漠無表情的秋明怡怒吼,只是現場一團糟,誰也聽不清誰在說什么。
李清霞又好氣又好笑,是江湖幫派,素來紀律嚴明,一旦遭遇意外,與尋常人家一群妯娌婆娘有何區別,秋明怡大概原是想管來著,錢玉梅出來湊合了她就很難管了,只是在那兒發悶氣,看她的表情里和平常無甚相異,來報信的丫頭估計是在這里待了有些年頭了,深諳其中三昧,這冷美人不說不動就可能意味著某些不祥的預兆,所以經由她轉告李清霞,非常準確地反映“三夫人很生氣”李清霞敲敲門,沒有效果,她索性將門用力撞開,道:“出去!”
這兩個字以真力發出,登時壓過在場所有嘈雜,小女子們相互看看,各自掂量一下自己的份量,悄沒聲響出去一大半,錢玉梅沒動,鄧雨琳微一猶豫,也出去了,并且將門虛掩上。
錢玉梅待開口,李清霞搶著道:“你要吵也出去?!?
錢玉梅慍怒,但覺周玉晴緊緊一把抓住自己。似是害怕她也出去,便悻悻然閉上了嘴巴。
李清霞方問:“三姐,怎么了?”
秋明怡道:“有人想自殺?!?
這不是廢話么,那又哭又鬧地女孩子腳邊還零亂堆著白綾等物,李清霞也覺得周玉晴這一場鬧得太假了,身懷武功之人,想自殺也全然用不著一索子上吊的辦法,用意當然是把所有人鬧起來,約摸是想叫所有人知道有人虧欠了她,以后不得不憚然些。
人是鬧起來了,可顯然秋明怡也被激怒了,光坐著對此事不聞不問任人鬧得沸反盈天就是一個明證,虧得錢玉梅樣樣都慣著周玉晴,這么明顯的鬧劇也還貌似義憤填膺。
李清霞勉強笑了笑,道:“玉晴,倒是我不該帶你來的,有什么事不好慢慢說,何必鬧成這樣子?快起來,咱們回頭再商量。”
“有什么好商量?”秋明怡慢吞吞,卻不容置疑地道,“幫中沒有給人當妾的弟子,你既決心已下,就先辭出幫去吧。”
“辭出幫去,說得輕巧!”妾字難聽,錢玉梅已顧不得了,只糾著后半句話,怒道,“她真這么做了,還有臉面存于世嗎?”
“哦?”秋明怡唇間一抹笑意,“玉梅認為,她如今很有臉面?還是做了仲家之妾會很有臉面?或者……”她臉色倏然一沉,字字如石,“趕走了我,她正兒八經嫁入仲家,才是最有臉面?”
所以說,要吵架,也不能找一個不會講笑話地人去吵,每一個字都堵得人喘不過氣
來,周玉晴只窘得恨沒地下一條縫兒鉆。
秋明怡站了起來,道:“玉晴,我只說一次,你愛聽不愛聽,都由你……你的心思,我不是不明白,天文的心思,你未必就懂,那次原是天文不好,可你也未必全對,這件事情本是錯的,必須至此一刀而決,若說仗著師娘,仗著有人想方設法偏幫著你,那很對不起,婚姻事乃家務事,更不是好吃的、好玩的,可以你推我讓皆大歡喜。明兒起,你就回去,盡早斷絕這一妄念為上,若是自尋煩惱,只管這般鬧得天翻地覆,只管鬧去,愛生愛死,是哭是笑,和我全沒半點關系,我言盡于此,好自為之?!?
她轉身要走,周玉晴忽然哭著叫道:“三師姐,倘若他是愿意的,是礙著你的緣故呢?你不讓他、不讓他……”她沒說完,只因秋明怡沒聽完,自顧自地走了。
李清霞嘆道:“玉晴,我也幫不了你,你鬧得太過了,三姐是服軟不服硬,在這件事情上,好似軟硬不吃,你這么明打明鬧著有威脅之意,實是不智?!?
錢玉梅也道:“傻丫頭,百無一用是書生,仲天文不過是個薄情寡義之徒,你這般死心眼,有何好處?”
周玉晴滿臉淚痕,癡癡呆呆,對兩人地話都聽若未聞,忽道:“不,我不信,我就是不相信!他曾經待我這樣好……如不是三師姐中途將我遣轉回園,也不至于、也不至于他無故對我這般冷淡?!?
她滿臉的不甘,倏地一下立起,雙手握拳,閃著淚花的眼里好似又有了滿腔激情。
李清霞暗自嘆了口氣,不忍心打擊她,然而旁觀者清,在仲天文眼里,大浪淘去,不及妻子對他一個溫柔笑顏,周玉晴人聰明心眼活,可是這一點,卻為何恰恰要走到死胡同去呢?
目光轉至錢玉梅,后者臉滿痛惜地望著周玉晴,周玉晴受的打擊好似比她自己受了打擊更嚴重,這真是剪不斷,理還亂,一團亂麻,李清霞苦笑著搖頭,暗自盤算目下江湖中朝廷里,有哪個單身男子可與錢玉梅相配的。
周玉晴再哭再鬧,都還算小事,小孩子家家哪有不思春的,倒是,趕著把錢玉梅嫁出去,似乎更加火燒眉毛。
不遠處,秋明怡扶著樹。
一陣掏心瀝肺的嘔吐剛過,臉色白得驚人。
在那屋子里,有多少反感,有多少不耐,那一句“我讓了你”幾次沖到嘴邊,好不容易強壓下去。
不是玩笑,不容玩笑。
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醒認識到,她是在經歷一個現實的人生,而不是一場霧月朦朧的迷夢,早晨太陽升起每一天都是昨日的延續,生而何苦,她不能夠隨心所欲任性行事。
就算——她真地可以割舍,仲天文豈能割舍。
就算仲天文也割舍了,還有他倆共同的女兒,還有腹中這一塊肉。
是以,再煩,再難,再疲倦,她也不能不撐下去。
每天面對婆婆話里話外弦內音,面對丈夫一時心軟造就的綺音靡情,無處收拾風魔人心。
怎么樣,也得忍。
南道暫居幫的消息插翅般飛傳四方,分舵處賓客盈門,猶如鬧市。
今兒個是南清侯家的老夫人,明兒是武震將軍家老爺子,再是纏綿病榻數年的得寵貴妃家小舅子,久有不孕之癥的郡王世子妃,最離譜的是早就看破紅塵去修仙的一等公賈護,也偷偷摸摸跑下山來,來和重陽仙長切磋切切磋煉丹修仙的“心得”,不但重陽真人焦頭爛額應酬不暇,就連分舵,整天忙于迎往送來接待賓客,也搞了個人仰馬翻。
不過,也不是所有人都上門來求醫,人在京都,天子腳下,總有那么一些尊貴得讓人無法輕忽的例外。
比如,郭皇后。
太子是親自前來相請,婉轉道明母后多年身患不明沉疾,希望真人撥冗前往問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