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又叫:“郭易鑫。”
“臣在!”
皇帝惡狠狠道:“朕給你一年時間,將董軼、陽清寧一干亂臣賊子人頭提來!”董軼即清王,五年前貶去涼川,表面上還保留此銜,皇帝只叫他的名字,顯然是決意削去他這王爵了。
郭易鑫還一直扶著玲瓏,明確地感到她柔弱軀體在他掌心的顫栗,千萬種思緒一晃而過,嘗記她抬著一雙澄若秋水的眼眸,耳邊隱約縈有她切切求懇的話……清寧哥哥是無辜的……郭公子,你高抬貴手……素來桀驁不馴的男子亦生出前所未有的彷徨,但目下決無第二個選擇,只得跪下接旨:“臣遵旨!”
玲瓏面色極白,呼吸急促而無力,離了郭易鑫扶持,那身子軟弱得全沒支撐,搖搖欲倒。這消息無異晴天霹靂,陽清寧告訴她三哥仍然在世的時候,她是多么悲喜橫生,那是親人重生的喜悅,卻不曾慮到這個名字背后可能隱伏的巨大禍患,以及,一旦發作,將毫無疑問是將她牽涉進去。
她遲滯的目光一一滑過在場諸人,權貴大人們都是那樣的鎮定自若,口中討論著上千斤可能危害數萬性命的火藥,然而他們的表情這樣篤定,這樣理所當然,那件奇禍,更象是一枚道具,而最終直指的方向,是清王,也有她。
在今夜如此的隱患之下,皇帝不去處理要務,卻來帶她上街,觀燈游玩,做得父女情深的樣子,笑容爽朗,云淡風清,可是一路上都只在觀望她的神色,倘若途中稍稍表示出一丁點知情的樣子來,這時她或早已粉身碎骨。
但是到這一地步,又和粉身碎骨有什么不同?皇帝懷疑著她,提防著她,時時刻刻不曾忘卻她那敏感的身份,曾經籠罩在她頭上的潑天血霧重如千鈞,壓得她永遠難以抬頭。
皇帝的親生骨肉,遇事不過微渺得可憐,親情兩個字,那樣蒼白,那樣淡薄,指尖上碾碎,半絲飛屑也不存。
她的淚珠大顆大顆地涌出,親亡家敗的絕望,再一次密密纏繞著她,遏住她耳目五官,她所有的感識,她的呼吸,扼殺她最后一點微弱得可憐的親情。
死一般寂靜之中,只有她低微的抽泣,細細密密,絕望的氣息如同毒蛇,瑣碎地鉆進每一個人心里。
皇帝仿佛才想起她,對著她沉吟:“玲瓏……”眸色沉黯,冷冷的光輝在其間閃動,就要說出對她一生的判詞,一聲疾呼募然打斷了他。
“陛下!”郭易鑫跪著,“玲瓏公主對此一無所知,她是她,清王是清王,請陛下切勿等同視之!”
“哼!”皇帝嗤笑,“難道她不曾接下了那賤婢的信物,難道她不曾微服輕車欲出城赴約?”
郭易鑫咬緊牙關,那些原也誆不過他:“陛下,可是她最終沒有去。”
皇帝道:“你中途攔下的,不是她自愿。”
郭易鑫道:“不是!她自愿跟著臣走的!她沒有去!陛下,她對那些陰謀完全是懵懂無知,也許她只是想見見以前的故人,就象對臘梅一樣!她無意識做錯事,無非是年幼無知受人蒙蔽,她沒有錯的!”
皇帝陰沉沉道:“她十五歲了,已過及笄之年,朕可以容許她做錯一次,決不能容許一錯再錯。”
郭易鑫又痛又驚,不知怎樣回對才是,皇帝并沒有說出如何處置玲瓏,但等他說了出來,那就是金口玉言的圣旨,他只怕他說出最壞的那個,然而她是那樣纖細,柔弱,即便是最輕微的責罰,也可以毀滅了她。當下只顧嗑頭,地面上又冷又硬,他全力叩下去,只兩三個頭,額上鮮血便涔涔流下,他毫無所覺,但皇帝毫無所動,只冷冷道:“郭卿,朕對你失望。”
郭易鑫已鮮血流地,玲瓏終于支持不住,軟軟地倒了下去,秋明怡閃電般在她身后出現,抱住了她。
仲天文先只拼命遞著眼色,
微微搖頭,叫她不要插手皇帝這檔子家務事,見她終于還是出來,無聲地嘆了口氣。
皇帝眉頭一皺,道:“這件事你不要管。”
秋明怡輕道:“陛下……”
“朕叫你不要管!”皇帝募然發怒,吼道,“她是朕的女兒!女兒!你問問她,你看看她的樣子,她有記得我是她父親嗎?臉上的笑容,對著我似一張千年不變的面具,她從沒對我真心笑過!不是防著我,把我看作吃人的老虎似的,時時刻刻躲著我,便是算計我,謀算我身邊僅有幾個人,一心想著朕早點死她可揚眉吐氣!今日宣武門前若得逞,死掉千千萬萬朕治下的百姓,朕遺臭萬年,她定然日夜雀躍!這種女兒,朕要她作甚么!朕意已決,你不用再說!誰敢忤逆朕意,與之同罪!”
皇帝對她素來不動厲色,今日尚未開口便把她也罵了回去,可見怒到極點,然而連秋明怡也說不上話,看來美柔公主性命難保。
仲天文最是焦灼,皇帝這樣的怒火,妻子若是強勸,皇帝萬一收回成命,便是又欠他一個還不了的情份,若是勸不了惹怒了皇帝終歸也沒好處,這小公主雖和他們相處幾日,倒底沒有感情,嚴格來說她算得上是他們的仇人,何苦為她這般說情?顧不得這樣多人在眼前,他上前一步,輕輕拉住她,道:“三妹,聽陛下之命。”
秋明怡無可回對,低頭看著懷中所抱的女孩,她那樣虛弱,全身都在瑟瑟發抖,精致五官的臉上淚痕狼藉,如同受驚的小獸蜷縮在自己懷里,一只手只管抓住她肩膀上的衣服,好似抓著唯一的憑依,她還是個孩子呢,秋明怡有一瞬的恍惚,可憐她生而不幸為皇家女,從小失去娘親,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無法以正常的準則去衡量,可是她再怎樣有心無意,也只是個十五歲的孩子,一路走來無人扶持,深宮里唯有寒冷與孤寂,若是她今日不代她力求,難道就眼睜睜看著她懷著無限的怨恨與冰冷埋葬于沉沉皇權之下?
“陛下。”盡管遲疑,她還是斟酌著開了口,皇帝見她眼中真真切切的淚光,不由得愣了一下,象是心里倏然被刺了一針,又細又麻的痛感蔓延開來,他煩躁地把她推開,壓住心底那陣異樣,道:“魯國夫人!你私自放走刺客的事,朕還沒有找你算帳!”
他的眼睛仿佛無邊暗夜,深不可測,這話難以猜測,是警告,抑或是有著更深一層的深意,她不知怎地,就聯想到那天在仲府花廳里,他輕飄飄地對自己說的譬如多得三千煩惱絲的話。
她不由無語,為難地低首看著懷中女孩,她和她有何怨仇,她對她心結難解,若是細水長流動之以情,未必不能叫皇帝改變主張,只是有那么多人在,很多話都只能在心中思量而不可宣之于口。
“魯國夫人……”懷中小女孩忽地微微笑了,聲音飄忽遙遠,仿佛游移在云天之外,“老師。”
秋明怡不忍,低聲應道:“別怕。”
玲瓏一只手撐著她,得到些力量,緩緩地站了起來,細細的嗓音應道:“我不怕。”她臉上還是帶著那種恍恍惚惚的微笑,哀凄迷離的眼光,慢慢掃過秋明怡的面龐,而后一寸一寸,轉移到她父親的臉上,“父皇。”
她語音低微如同夢囈:“女兒不孝,致令父皇動怒。女兒……去了。”
她手上,悄然地握著那枚火楊梅,猛然抬手,將那枝殘余著火星的火楊梅直直刺向咽喉,秋明怡在她身后,只說得一聲,“不可!”那尖利的鐵絲已經劃破了她雪白薄膩的肌膚,鮮血泉涌,秋明怡伸手奪過火楊梅。
玲瓏是以尾端鐵絲倒刺咽喉,那炭丸就在前面,這一奪正握了滿手,火楊梅燒得時候有些久了,火光原有些微弱,但她等于拿空手去煨炭,登時發出嘶嘶的輕煙,細微的火氣在空氣里彌漫開來。
“噯喲!”這出奇
不意的變故驚動了一干人等,皇帝、郭易鑫、仲天文都大驚,皇帝眼明手疾,一把托住了秋明怡的手,將那火楊梅遠遠拋開,見她白玉般的掌心里一串紅腫晶亮的大泡,又是心疼,又是埋怨,道:“你瘋了不成?”
秋明怡不動聲色地把手縮回來,回身抱住玲瓏,看她喉頭血涌人已昏迷,似乎受傷不淺,微微地皺了下眉。
郭易鑫趕快地撕下一幅衣裾,取出金創藥,秋明怡接過來細細抹上頸部,以白布裹傷。仲天文早搶過了那盒藥,火急火燎地好容易等她告一段落,忙奪過她的手,替她輕輕抹在掌心那一串火泡上面。
玲瓏那一刺雖入肌膚,好在搶得快了,入肉不深,昏厥過去更多只是為了心傷。
秋明怡略為放了心,只是鬧了這么一場,救下這女孩兒的意志卻由此堅定起來,對著皇帝緩緩跪下,低聲道:“我只有一事想問陛下,火藥陰謀敗露,清王已不能成事,陛下仍然全神戒備,既不愿將危險提前曝于大眾,也不愿置身事外,躲開危險,陛下為的是甚么呢?”
皇帝好生頭痛,瞪著她,但眼前晃動的都是她如玉肌膚上那串火紅晶亮的潦泡,她凝神給玲瓏包扎傷口的那份細致,她待自己的女兒真的便如親人一般,他是鐵石的心腸也終于有些微的動搖,板著臉答道:“上千斤火藥,這大年節下的,百姓們難得有一年一度的欣悅,且各處燈早已點滿,非止今日開始,朕若不能徹底排除此險,難道眼看著一旦爆炸起來蔓延開來無可援救?朕的命是命,百姓的命,一樣是命。”
秋明怡嘴角含笑,道:“陛下愛民如子,系出真心,陛下從不苛政厲稅,陛下治下嚴厲官員清明,陛下更從不做那些妨民礙民之事,今日陛下明明已可置身事外,仍然始終不肯稍離于危險之外,罪魁禍首,也是陛下親自拿住,陛下這般仁慈,即在歷代賢君明主亦屬罕見。”
皇帝微微一笑,秋明怡明明是在奉承他,可是聽著就是舒暢,他狂怒的心情本就因那意外收斂好幾分,再這么奉承一下子,簡直有些飄飄起來。
秋明怡又道:“可是陛下為何對親生之‘子’,何其嚴苛,可能稍稍地寬容一些對待他們,可能如愛民一般愛子?”
她先奉承皇帝“愛民如子”,語意一轉,指他愛自己的“子”還不如愛“民”。
皇帝皺著眉道:“你又來了,就不能不管嗎?”然而臉上的笑意卻未斂去,語氣也已和緩,眾人明白這一次求情有望,不由自主各各暗自松了口氣。
秋明怡咬了咬唇,人多場合,她說話確實多有避諱,可是皇帝卻全然沒有這個顧慮,她微微煩惱,接著道:“其實,陛下豈不愛她?昔日陛下親至探病,方才攜公主同游,父女情深,真情流露,豈有半分造作?陛下哪里是真正惱著公主了,只不過因清王殿下的關系,有些失望,一時遷怒于美柔公主,若盛怒之下對公主有所不公,日后陛下后悔,卻未必再有這樣一位惹人憐愛的小女兒陪在陛下身邊了,尚請三思。”
皇帝哼了聲:“我發現你越來越會講話了。”
秋明怡柔聲道:“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也是為陛下著想。請陛下,看一看美柔公主,看看您的女兒,可不心疼嗎?”
就象受了蠱惑一般,皇帝不得不將視線移到他一直不愿意正視的那張臉上,她縮在秋明怡懷里,氣息奄奄,如同前兩天里下著的雪,蒼白羸弱,手指碰一碰便融化了,她昏迷著,眼角的淚卻大顆大顆地沁出,滑過面龐,浸透耳畔一叢細密的黑發。
那無聲的淚似乎有種魔力,令他突然記起另一張被他刻意埋入時光那一頭的五官相似的面龐,六宮之主華服鳳冠,儀容神態白璧無缺,可是望向他的眼神里,卻有著無邊森冷與絕望,帝與后,連襟廿余年,那余情只如灰燼,風一吹便散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