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正色道:“臘梅私與逆賊相通,縱使死了,也不減其罪。不曾因她禍連府中其他人,已是謝天謝地了,她的東西,我怎么還敢留著?”施云波不敢說甚么,唯唯地去了。
她默默地坐著,臘梅的房間離她很近,聽得施云波指揮下人們把一概整理出來的東西搬出來,七手八腳一陣忙亂,而后下樓,再無其他聲息,過了一會如煙紅著眼睛來稟告,東西都堆在后園里燒掉了。
她點首,忽作微笑:“傻丫頭,你哭什嗎?這是她罪有應得。”如煙心中似絞,只有點頭。
玲瓏命她:“請梅大娘來。”
梅若玨是這個府里最神秘的人,通常不知道去哪里找她,但只要想找她,她都會適時出現在最容易讓人瞧見的地方。
如煙去不多久,便將她帶了過來。
玲瓏開門見山地道:“梅若玨,請你去一趟東宮,請太子過府。”
梅若玨看著她,眼色里不僅含有詢問還有某種憐憫在,玲瓏不耐煩了,強調著說:“此事至關緊要,非得請梅大娘走這一趟不可,你跟太子說,一定要來……不然的話,只恐后會無期。”
她語音中透著決然,那是一種極其不詳的意味。
梅若玨遂不再問,當即便去了。
玲瓏命如煙開箱,挑了半日,換上一身素白長裙,烏油油的頭發松松挽就,雙唇淡而幾無痕跡,如煙把胭脂盒子拿在手中,玲瓏搖了搖頭。
梅若玨將太子請來時,太子見到的就是這么一個景象:寒風瑟瑟,美柔公主只穿著一身夾衣單衫,脫簪卸珥,跪在暗紅色大門前面的方地上。
太子沖上前去,將她扶了起來,她已經冷成一塊冰,僵硬的身子連發抖都已不能,她抬起驚恐而哀傷的眸子,眼中盈盈有淚,卻落不下來,凍在眼眶里一樣。
太子瞧著心痛,忙解下大氅來給她裹著,她已不能行走,太子索性將她抱了起來,一路趕著進了花廳,花廳里生著炭盆,他賺不夠,又接連生起兩個,銀霜炭燒得血紅,太子親自替她揉搓著凍僵了的手腳,一面怪宮人:“冰寒徹骨的,怎可讓公主跪在外頭?”
施云波哭喪著臉道:“太子,公主執意如此,奴婢們攔不住呀。”
她才輕輕地呼出一口白氣,眼淚滾將下來,哭道:“哥哥別怪他們,是玲瓏要跪。”她身子一歪,順勢滑下座椅,便是重重地一跪,“求哥哥救我!”
太子忙道:“你先起來說。”玲瓏哭著不愿起立,他心中難受,柔聲道,“昨晚我在宣武門上,那些事情我都已知,父皇他一時震驚,遷怒于旁人,算不得數的。玲瓏妹妹,快別哭了。”
玲瓏痛哭道:“妹得魯國夫人與郭大人懇求,強留一命,可只怕勢不長久,小妹求哥哥一件事,哥哥定然要答應我。”
“好好,你說,你先起來。”太子向來優容散淡,卻似見不得女孩子的淚水,她這樣一哭一求,他倒手忙腳亂起來,切切地只是婉言相勸,與素日的霽月風光大不相同。
玲瓏仍不起立,只道:“求哥哥進宮去討一個旨,貶小妹為庶民,小妹縱然素食三餐,布衣粗活,也是情愿的。”
太子吃驚道:“玲瓏妹妹這話從何說起?父皇英明,自然明白昨晚那事與妹妹毫無關系,父皇雷霆之怒已過去了,不會再行追究,妹妹千萬放心。你還是金枝玉葉,怎么說出布衣粗活的話來?”
玲瓏臉色本極白,因離炭火近,那里烘烘的熱意烤上來,兩頰已如火燒,胭脂似的紅,看上去反而是顯得不正常的病態。
太子也知她柔弱無力,這么大冷大熱,日后定生重病,只是這妹子嬌怯靦腆,如今卻出奇地固執,就是不肯起來,他不禁擔心,是昨天給予她打擊太大,以致連神智都有
些不清了。
玲瓏凄然道:“哥哥定是覺得我受驚糊涂,慌不擇言了是嗎?”
她盈盈一雙秋水,哀憐地望住太子,那里面盛著無限絕望,太子心里微微一疼,嘆了口氣道:嘆道:“妹妹再別說庶民之語,那是不可能的,你我都是皇家的子女。”
玲瓏低低地道:“他們言道,那事主謀的原是三皇兄,父皇已下旨非要將他們擒獲處死不可,人證俱全,那旨令說得清清楚楚,此案決無翻覆之望,不論玲瓏于此事何辜,我都是他們在京都唯一看得見的瓜葛,此案不了,父皇早晚會記得我,此案若了,我也是謀君逆命之人的唯一血親。哥哥,玲瓏向來不曾與你親近,只蒙哥哥年前教導了那樣久,你是那般仁慈有愛的人,你忍心看著我,將來有朝一日,被牽連,被遷怒,被那九天震怒的雷霆之火,燒得化骨揚灰死無葬身嗎?玲瓏這一生別無他望,我只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平平安安了此一生。哥哥,你可能大發慈悲,救救小妹,救我一命?”
她說得這樣透徹,太子久久無語,唯有憐憫地望著她,不知該贊她聰明,還是該嘆她的命運,若是放在從前,皇帝把她從玉淑宮那個深曠寒冷的地方提出來,讓她跟著魯國夫人,讓她學習接待國賓,讓她遷府外居,或許還有念著那一點血濃于水的情份,只是這一切從清王還生、并蠢蠢欲動再三試圖同玲瓏搭線起,那點親情便已干涸,他早已不滿她,火藥一事不過是個引子,即算是沒有這件事,皇帝的疑忌也終有一天達到頂點——逼死女兒的那一幕終將再演。
昨晚幸得是有魯國夫人在,就算是他在,也未必能救她,何況自己也許還沒有魯國夫人那樣的勇氣,然而皇帝心頭那根刺并未消失,這一次,即使清王就死,那根刺也未必能消失了,她的性命,此后全在皇帝一念喜怒之間,懸而又懸,誰又能擔保絕對保得住她?
太子微微皺著眉,轉瞬千萬念,只是沒一個可以抓得住,更沒有萬全之策,來叫面前這哀若小獸的女孩兒寬慰一些,玲瓏眼睛一黯,道:“哥哥……真的沒有辦法嗎?”
太子溫言道:“你別想那么多,事情已經過去了,和你沒有關系,不會連累你的。”
玲瓏好不失望,太子扶她起來,她也不再拒絕,怏怏地只是垂頭而坐,忍了一會,偷偷回身抹淚,轉頭間頸子里一方白布露了出來,看到這塊布,太子想起她昨天走投無路時也曾試圖自盡,她傷心之下情緒不穩,自己若不能給她一些安慰,萬一她想不開就糟糕至極。
他輕咳一聲:“玲瓏妹妹……”
他站起來,在偌大的花廳里來回走了幾趟,才道:“說甚么貶為庶民,那是不可能的,不過……我答應你,容我慢慢圖之,我……”
他思忖著,接下來的話不曾貿然出口,皇帝金口玉言,才答應寬赦美柔公主,想必不會立刻反悔,跟著國中接連有大事,秦安使節來訪,自己的大婚……他完全可以以這些喜事為借口,阻止有可能發生的悲劇,在這段時間里,未必就不能找到機會,讓玲瓏徹底離開皇宮,這對于她一生而言,確實會是一個幸福的選擇,然而其事未成之前,不必對玲瓏說明,反而令她多生期待。
雖然半遮半掩,太子相憐之意分明無誤,玲瓏大喜過望,又跪下來,太子忙止住了,叫人來送她到房里安歇,囑她切勿再胡思亂想,這才離開。
太子不會看到,在他走后,柔順如貓咪一般臥于床上的美柔公主,緩緩睜開雙眸。
幽深的眼眸里,了然無淚意,更無方才那種惶急無助、乞求憐懇的味道,眼底的寒光,似兩把刀子,寒意噬人。
如果說從前對親情還有一線指望,那么,如今是皇帝他親手斬斷那一股原就飄飄蕩蕩的垂線,令她全無后顧之憂。
皇帝,皇帝。
“皇帝!皇帝!”那臨死之前,最后遺于世間的聲音。
直至今日,玲瓏方懂得,那兩聲“皇帝”,所含著的激烈怨憤。
第一步,她已成功。
早就知道,這個外表溫和淡定的男子,有著一顆善解人意的心,有一顆充滿慈悲的心。
她求他,拜他,不過是借他,保全性命。
保全性命,才能談及其他。
她所提出的,貶為庶民,遠遠離開皇帝的視野,是不可能的,就算皇帝肯,她也不肯。
之所以提出來,只不過是要讓太子覺得,她已走投無路,除了太子的憐惜保護,她性命隨時岌岌可危,這事自然會傳到皇帝耳朵里,皇帝也會以為,她連身份都不想要了,那自然是心若古井不波,更不會掀何風浪,他對于她的關注,便會少得多。
太子是她第一要攀住的人,其次,是魯國夫人。
魯國夫人冷冷淡淡,心腸卻出乎意料地好,而她對皇帝的影響力,似乎還出于想象之上。
玲瓏揚了揚唇,露出些微笑意,這些都是連瑞曾經告訴過她的,然而,畢竟要重新割開五年前的傷口,發現原來一樣血淋淋慘不忍睹,她才真正懂得。
母后,你是否有些失望,五年前那一場潑天禍事,家族流滿地面的鮮血,九天烈烈燃燒不息的火焰,并不曾完全驚醒了我,直到今天,你的女兒方才真正醒來,不過你放心,以后不會,以后再也不會。
眸心寒光,便如地獄之火,熊熊燃燒永不熄滅。
如煙來稟:“碧蓮郡主請見。”
“碧蓮……郡主?”她喃喃吐出這個名字,似曾相識的感覺襲上心頭,思慮良久,方以平靜無波的語氣道,“說我身體不適,無奈失禮于內室相見。”
“是。”
玲瓏微微瑟縮,向著床的深處退去,金勾鉤起簾帳灑下柔美宛如輕云的陰影,她把臉躲在這片陰影下來,微透一線眼角余光,審視著走內室的年輕女子。
陽玉若見到睡臥于陰影中的玲瓏,步履一滯,臉上化出萬千春風:“表妹,我特地來看望你的,身子可大安嗎?”
玲瓏無力應答了一聲,星波慢閃,嬌柔的語音中微含笑意:“你瞧,你看見我時,我老在病中。”
話也不錯,陽玉若宮里宮外見到三次,玲瓏無不是以躺倒臥病為果,只有這一次陽玉若事前不曾見過她,僅是來探病而已。
陽玉若徑自坐到床沿,滿臉俱是關切之意,低低地道:“表妹,我聽說時真是百般心驚,沒料著他這樣待你。表妹……你受苦了。”
玲瓏淡淡道:“表姐多慮了,父皇正在氣頭上,當不得數。”
陽玉若沉默了一會,終于輕輕笑起來:“是,我杞人憂天了,父女哪有隔夜仇恨,陛下一時氣極的言行,自然不可作數。”話意一轉,“只是玲瓏,你是我娘家唯一親人,無論如何,表姐對你只有一個請求:保重自己。”
她巴巴地來這里,果然只為單純的獻殷勤來嗎?玲瓏冷冷地想著,連回應都有些懶得,大有睡意朦朦之態。
陽玉若靜靜地注視了她一會,忽然笑道:“我真糊涂,巴巴帶來一樣東西,到這里只顧疼惜妹妹,卻把這忘記了。”探手入懷,鄭而重之掏了一張暗黃色類似羊皮紙的東西,為她展開了,放在玲瓏手上。
玲瓏先看她,其后方將視線垂下至羊皮紙上,上有無數線條段落箭頭等,以各種顏色區別標識分明,她分辨一時方才識得這是一張地圖:“這是……?”話音方落,卻在這圖右下方,看到一個熟悉的標記。
狹長宛似金針,窄窄地擠著篆體“李”字,她止不住渾身哆嗦一下,迅速抬眼看陽玉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