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一想,她不禁啞然而笑,她眼中這艘船僅是旅途中的工具,可在包船王看來,這就是他的家了罷?他富可敵國,自然極盡奢華。
其中一位嬌小的侍女笑迎問道:“公主,請問公主意欲先用餐,還是先沐浴呢?”
玲瓏囁嚅了半天,窘迫道:“我口中焦渴。”
“哎喲!”這名侍女拍著腦門,連連自責,“我真該死,公主在島上困了幾天,無水可飲,這自然是第一需要之事,我竟會想不到呢!”
她似是這五六名侍女中爲首之人,玲瓏順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侍女笑著答道:“奴婢名喚若媚。”
這些女孩子們顯然經過了特殊訓練,一個個執禮甚恭而不拘謹,每一個問題都帶笑答覆,行爲也是進退有據中不失活潑,嚦嚦鶯聲入耳,聽著但覺心曠神怡,相比之下昔日宮中那些戰戰兢兢的宮女內侍無趣太多了。
沉吟間一名侍女捧著茶盤走上前來。
她裝束與別人一般無異,金黃色的長裙拖過地面。上裳窄而短,越顯得身段伶俐可憐,她低垂著頭,發後露出的頸項如玉,她慢慢地走著,嫋娜體態有著異樣的風姿,步步生蓮。
玲瓏微詫,猛地閃過似曾相識的念頭。
這般步態,輕盈若行雲流水,典則有大家風範,可不是尋常活潑潑的侍女所能具備。
她出神地瞧著她,只是她一路而來再不擡頭,託著茶盤地位置剛巧是將容顏遮得半點不露,屈膝一彎跪於玲瓏之前,高高舉起茶盤。
她悶聲不響,若媚只得代道:“請公主用香茗。”
玲瓏伸手自取,微笑道:“有勞。”似有意,似無意,一記碰開茶盤,將之盪開,那侍女一驚,倏然擡頭。
玲瓏大驚,滾熱茶水潑濺在裙而不自知:“清瓏?”
清瓏嘴角抽*搐,似乎想擠一個笑容,但比哭還難看,顫聲道:“奴婢……拜見公主。”
“清瓏!”自稱奴婢,這比玲瓏眼見她侍女打扮更爲驚駭,“清瓏,十六皇妹,你究竟在玩什嗎?傳入宮中,父皇和皇后必定惱了,還有淑妃!”
清瓏臉白如紙,曾經靈動的眼眸裡死氣沉沉不見一絲光彩,低聲道:“奴婢是不會回去的了。”
玲瓏腦海之中紛紛擾擾,萬千思緒一起涌上,說不清是悲是怒,是驚是懼,先見陽清寧,再見清瓏,事情紛亂得她難以想象!
清瓏是她過往寂寞宮中唯一關係尚可的姊妹,她未必對這個妹妹有深厚感情,近來兩人之間更是有著難以言傳的明爭暗鬥,然而,再怎麼樣,清瓏也是她的十六皇妹!是大夏朝有封號的雪瑞公主!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在一艘來歷不明、至今未見主人正式露面的船上,貶低爲一名端茶送水地位卑微的侍女!
“這倒底怎麼回事!清瓏,你說!”這種事無疑是天大丑聞,一旦傳到京城,那天威不可測的皇帝父親發起怒來,後果難測,便是她與會其中也未必可全身而退!氣急之下,她的聲音,不自禁地嚴厲起來。
清瓏眼圈一紅,急忙低下頭去極力掩飾,若媚見狀不妙,忙喝道:“清瓏,你莽莽撞撞打翻茶盞,還不快快退下!”
玲瓏一把拉住她,“不行,不準走!”
忽聽輕輕一笑,有人道:“表妹若想問什麼,只管找我就行,何苦糾纏那一個丫頭。”
聽那人便是陽清寧,語中公然侮辱清瓏,竟半分不給面子,玲瓏驚氣交集,手足冰涼:“清寧哥哥?”
陽清寧慢吞吞地走了進來,輕袍緩帶,手上多了柄摺扇,意態瀟灑地輕輕搖著,而清瓏見他頓起驚懼,不由自主退了一步,深深埋下臉去。
陽清寧原本笑若春風的眼神刀割般滑過她的肌膚,冷道:“賤人,一來就惹得公主不悅,滾下去。”
清瓏似是嚇得
魂不附體,慌慌張張地應了個“是”,手輕掙脫開玲瓏拉扯,躬身倒退而出,她但凡自稱、行動,皆與大戶人家奴婢無異,玲瓏只覺一股冷氣直衝心底,望著陽清寧地眼神,滿是戒懼,以及淡淡地疏遠。
陽清寧依舊微笑,對其他人道:“你們也退下。”
房中僅二人相對,愈加顯得空空蕩蕩。
玲瓏靜靜地注視著陽清寧,但彷彿已經找不到往日溫存細緻的感覺,陽清寧英俊面容上的微笑,顯得那樣空洞、冷漠、全無感情。
“你爲什嗎?”
“好久不見。”
彼此的話兒衝出口邊,所問地卻大不相同。
陽清寧微微地苦笑,說了下去:“好久不見,表妹,我似乎不認得你了。”
玲瓏咬咬脣,她想說的話倒被他說去:“清寧哥哥,玲瓏和以前一樣,並無變化。”
陽清寧臉上露出微帶悽惻而奇怪的笑容,轉過身,慢悠悠地說道:“幾個月前。我認識的表妹,還充滿了年少的勇氣與熱情,我們無話不談,傾情相訴。僅僅幾個月,她出海、她冒險,都是爲了別人,即便見到我,也視如陌人,並且爲了別人的事大有責問之意。表妹,我無法禁止自己這般遐想:倘若剛纔你見到的是郭易鑫,你會怎麼樣?”
玲瓏兩頰飛紅,心裡卻如涼水潑過,低聲道:“給我船上送信的人,果真是你,表哥。” 一聲表哥,劃開千山萬水。
陽清寧有瞬間地失魂落魄,看著她,嘴脣動了動,最終歸於無聲。
玲瓏轉過臉去不去看他,輕輕說:“表哥現在可以告訴我,十六皇妹是怎麼回事?”
“十六皇妹。”陽清寧跟著唸了聲,冷笑,“你倒還念著她是你妹妹,可人家未必就領情,過去五年裡,她成日家精心算計欲待取代你的位置,你都不聞不顧,爲兄不察,表妹你可真是以德報怨,大人大量呀!”
玲瓏道:“她僅小我二月,我母后遭罪,長年見棄,便是有心取代我這嫡出公主之地位,也是人之常情,她就算非是嫡出,倒底也是有封號的皇家公主,向來能討父皇歡心,表哥,你這般折辱於她,不思眼前也思將來,你就不怕將來會惹更大的麻煩上身?”
陽清寧笑了聲,道:“我折辱她又怎樣,最壞也不過這麼著,我是欽犯,哪天敢光天化日出現於大夏境內,無疑只有等待屠戮之份,我待她好一點,把她當公主般高高供奉起來,便能對目前處境有改改益?”
玲瓏啞口無言,明知他說地都是事實,然而記憶中那位總是溫暖而明朗的少年君子,突然說出這樣涼薄無情的話來,不但陌生,而且寒冷。
“公主爲清瓏質問於我,只怕,想的是你自身,你怕清瓏落到這個地步,你不曾爲她出頭,將來皇帝面前,難以交帳。美柔公主貴爲皇御國公主,一步未有行差,就是順理成章的皇家第二順位繼承人,如今的玲瓏,再也不必將我等看在眼裡,只管任意行事、籠絡他人,準備大肆培值自己的力量網羅了吧!”
玲瓏倒吸一口冷氣:“清寧哥哥……你變了。”
“變的是你!”
兩人對視良久,終於還是玲瓏首先掉開視線,陽清寧眸中熊熊怒火,太盛,太烈,似乎足以將她捲入,焚燬。
也許,他說的沒錯,她的確變了。
“千方百計,將我引至海上,表哥究竟有什麼事情,是需要我去做的?”她淡淡地發問。
他看到她眼睛裡那一層薄薄然而堅不可摧的壁壘,便淺淺笑道:“我們還能有坐下來平心靜氣相談的機會嗎?”
不等玲瓏有何答覆,便掉頭走了。
玲瓏沒有叫他,也叫不住他。
兩個人的心,距離很遠很遠,不是不可以讓這距離有所縮短,然而這也不是她由衷想做的。
那就,順其自
然吧。
侍兒們殷勤侍奉,彷彿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玲瓏也絕口不提方纔的不快,重新奉上香茗,飲過茶,要求沐浴。
她浸浴於金石所縷的紫雲華蓋浴斛之中,丁香沉香青木香各色花瓣飄浮,將她身體遮蓋得嚴密,氤氳熱氣使她面容綽約。
身旁僅有清瓏,每隔一段時間,便一勺勺地向斛內注入熱水,熱氣薰得她額角沁汗,爲了幹活利索,她捋起衣袖,露出半截白玉樣的手臂。
美玉有瑕,手臂上竟是數道鮮紅傷痕。
她對這傷痕孰視無睹,彷彿如同對自己的新身份一樣,早已木然接受了這個事實。
只是偶爾擡起的驚惶、然而含有微弱希望的眼睛,才渲泄出一絲絲地真實情愫。
恍惚回到數年前,她還是無憂無慮的小女孩。
那天,生性活潑的她在一羣太監侍女緊張的陪伴追趕下順著金明池一圈圈地繞彎子逃,她只看後面追上來沒有,冷不防失腳跌入池中,隨行侍從雖多卻無一個識得水性,拿著竹竿兒驚惶失措的打撈,她撲騰著抓不住任何東西。
那個時候郭易鑫出現,二話不說便躍入池中,將奄奄一息的她打撈上來,她神智已不太清楚,只聞見他身上有極好聞地淡淡香氣,這樣的香氣後來一直是她的最愛,她不停地找、不停地找,終於配出了那是由金橘、檸檬以及青草三者合成的獨特香味,由此她一直隨身佩戴這種香。
英雄救美的事蹟其後在宮中傳得沸沸揚揚,她敏感地捕捉到衆人看她和看郭易鑫的眼神是如此不同。
金枝玉葉的公主與外人有了那樣親密的身體接觸,似乎有某些東西就定奪下來,更何況那個“外人”地身份一點不簡單,他可是皇后娘娘唯一的侄兒啊!她偷偷地跑去風儀宮,想看看這個傳說中的英雄和她忽然間有敏感關係的男子,倒底長得什麼模樣,喜出望外的是他和自己想象中的形容一模一樣,他是這麼高大,這麼俊朗,符合一切女孩子心中的夢幻,她幾乎就在瞬間決定了要讓這個男子陪伴她走完一生一世,而令她不快的是那天她無巧不巧地聽見他在和郭皇后大發雷霆,吵架的大致內容是郭皇后害死了他的心上人。
他有心上人,縱使她後來有意一而再再而三走過他面前,他的目光也從在她身上未有過片刻的停駐,他甚至認不出她就是他不久之前英雄救美的那位公主。
她不灰心,不氣餒,她還很小,離長大還有好多年。
好多年以後,他那個心上人死去已久,他必定不會始終象剛剛失去那樣滿懷新鮮的傷感,她地機會就會真正到來。
她猜中了一半,沒猜中的是另一半。當以前的傷痛終於在他心上漸漸淡去的時候,他有了新的心上人,那人,不是她。
雖然貴爲公主,可是她從來也不曾指望過得到更多的優待,母親只是一位無子的妃子,且年事漸長,除了資歷以外全無其他傲人之處,爲了鞏固母妃及自己的地位,她整天討好父皇、皇后、太子,乃至那位在別人看來也許永不能翻身的嫡出公主、十五皇姊,她處心積慮、步步爲營,一點一滴建立經營著屬於她的勢力範疇,未料得,郭易鑫新一個意中人就是玲瓏,未料得,玲瓏第一個亮相就打破她多年來兢兢業業的所有努力——她搶去原本屬於她的榮耀,接待秦安使節團是她百般心機贏來的差使,甚至在不久以後她甚至成了這個國家極偶然纔會出現的皇御國公主。
她怨她、恨她,然而,不得不忍下這口氣。
身份、地位、所受地矚目程度,她哪一樣也比不上玲瓏,可是,她確信有一點是玲瓏皇姐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的優勢,玲瓏是那樣無盡止的利用郭易鑫,她對他毫無真心,可是她呢,她卻全身心都是給他的,在他躍入金明池救她地那一刻,在她於風儀宮中窺見他的那一刻,她便是屬於他的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