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站在艙口,目送仲天文和慕名貞,其時夕陽溫暖,照在她臉頰之上色澤如金,愈加映得笑意柔柔。
待他們背影消失于另一條大船之上,她頭也不回地吩咐,“如煙,幫我備一條輕舟,清水食物,出海還需要準備哪些東西,都幫我備好,晚上要用。仲大人若知,否則唯你是問?!闭Z意輕婉,不容抗拒。
如煙受驚嚇地瞪大雙眼,道:“公主,打算出海?”
玲瓏淺淺漾著笑容:“晚上走,你別跟著了,有梅若玨就行了。”
如煙又驚又急,不知說什么好,忽然有人問道:“公主,那我們如何?”
兩襲紅衣隱隱約約,玲瓏神色不變,安然道:“太子哥哥派你們來保護我,你們遵從這個使命的話,當然是保護我了?!?
左翎猶豫了一下,道:“只希望公主此命,不是亂命?!?
玲瓏淡淡道:“我是皇御國公主,我有資格參予國事,我可以斷定,那封信不止關系到信上所提之人,決對有關國事,這樣說,夠了沒?”
左翎右稚與她接觸日子淺,雖然覺得她這一刻變化頗大,但皇家多半皆如此,她們所受的命令是追隨公主、保護公主,別的也不多想,聽她音色嚴厲,立即齊應:“是!”
玲瓏微微地嘆了口氣,垂眸,那樣銳利的光芒一釋即斂。
船進洮州灣,暫停片時。
仲天文仿佛是暈船太過了,不得不上岸請了個大夫來。
如煙向玲瓏請示,找到一間酒肆還算安靜、干凈,玲瓏也想再踏一踏實地,便悄悄地上岸來。
酒肆不大,之前清過了場子,單只她一個客人。
老板已知這位客人身份無比尊貴,自個兒跑堂服侍,玲瓏隨意和他談了幾句話,了解一些大海上的情況。
洮州灣的人以海為生,說起來自然個個口若懸河,將周邊海域其所熟知的滔滔不絕講了一通。
玲瓏留意到,“包船王”這三個字,在店主的敘述中出現不下十遍。
“這位包船王,他不是江湖中人嗎?你們這樣的百姓,也熟知其名?”
店主笑道:“哎呀,包船王鼎鼎大名,咱們住在海邊的,想要討生活,生活得好,有哪個不受船王恩遇?”
“說來聽聽?”談話無意中聊及,與專門打聽包船王,這其間有著本質地區別。
店主精明,聞言不由得猶豫起來,如煙丟了兩錠元寶,一個五十兩,足有一百兩銀子那么多。
店主見利眼開,心想:這嬌怯怯的女孩子任憑多么尊貴又能成何大事,亂說一通料也無妨,更往深里想一層,包船王酷好美色,多少人貪慕其權勢風采,這位千金小姐,或為自己、或為他人關心這位船王,一點都不奇怪的。
于是笑容可掬道:“這話可說來長了,小姐未必有功夫聽我長篇大套,小人這就長話短說?!?
玲瓏微微一笑,店家日迎千里客,眼力就是不簡單,看得出她是過路客。
“包船王來歷很神秘,大概是來自于海上的某些島國,不過因為皇帝陛下親自給他批過大夏貴賓身份,所以現在也該算是大夏人了,從前大海之上,三山千島,聚集大批海盜,不時騷擾海域劫殺過路海船,朝師水軍剿滅數次,反倒次次剎羽而歸,直到十多年前包船王崛起,以一人之力,連挑十二個大島,手段……手段那是相當的決絕,每次都是先殺死海盜首領,其后若他人投降,他便收編旗下,若有人反抗,反抗的時間越久,他殺的便越狠,十二島中,相傳有八個團滅,總數不下二千人,不到一年,包船王剿滅大海之上所有海盜團體,自立門戶?!?
玲瓏聽得渾身發冷,這位包船王,年初宗明祥生日曾出席,只是遠遠的驚鴻一面,她是毫無印象,只是對他
地妻子豐玨佳,印象不但頗深而且很好,再想不到那柔如春水的女子,她的丈夫,會是一個殺人魔王。
如煙撇撇嘴道:“船王、船王叫得好聽,原來是一個更大的海盜而已?!?
“哎呀,姑娘可別這么說!”店主大驚失色,店中別無客人,他還是習慣性扭頭看了一圈,方小心翼翼道,“哪能把包船王和那幫貪財狠毒的海盜相比!船王富可敵國,而且他只做正當生意,那貢獻可大了,連萬歲爺都對他贊不絕口,至于對我們沿海漁民的恩惠,更是比天還高比這大海還寬呢!”
換言之,就是朝廷沒有精熟水師,或者皇帝意不在此,對于海上盜賊向來束手無策,包船王正是趁此機會崛起,待他收伏了海外盜賊,大片大片海域由幾十個海盜團體統一成為一個,平時不擾大夏,而且他所橫行的地方是在大海之上,一來,大夏未必管得到,二來,就算去管,只恐海中島國,乃至相鄰海域的安泰都會十分在意,朝廷因而順水推舟給包船王一個名份,然而這樣的存在,永遠只能是一片陰影。
奇則奇在與朝廷關系這樣密切的幫,除了有人嫁給朝廷大員、有人嫁給當朝首富、有人貴為郡主以外……
居然還有人嫁給了這么一位敏感人物。
玲瓏不由淺淺笑起,道:“聽店主說來,大海之上,儼然便是包船王天下,是否從那以后,你們再也不曾受過海盜侵擾了?”
“可不是,自包船王收拾海盜以后,我們漁民出海打漁,客商往南洋經商,再也不必擔驚受怕,甚至,如途中遇風暴大雨、船行觸礁擱淺,但凡是當時大難死不了地,總會遇著船王搭救呢!這些年,光是船王救下的大人物,就不計其數啦!”
店主似乎有意炫耀這些事跡,但已不是玲瓏所想聽的,站了起來。
回到船上,已上初更。
仲天文那邊傳話過來,開船出發。
大船緩慢平穩航行,幾乎是沒有人發現,公主座船尾后,悄然駛出的一葉輕舟。
船很小,梅若玨、左翎右稚以及玲瓏四人歇在艙中,四名漿手輪換,住于艙底,篙槳帶起嘩嘩水聲,靜夜里分外清晰,推窗可見深色近乎于黑的滔滔離水,濁浪翻涌,長在北地的女孩從未如此近距離接觸過如此洶涌的水,輕舟的搖晃也令她微微目眩,立足不穩。
梅若玨扶著她坐好,支開一線窗戶,本意是讓她吹吹涼風,哪知玲瓏更覺氣味腥惡,捂著嘴,忍不住一口嘔了出來。
這一陣掏心挖肺,差不多將苦膽水也嘔了出來。幸而船上早備得有暈船之藥以及清水,才慢慢寧定下來。
玲瓏握著水杯,眼睛半闔而坐,那船不住搖晃,靜夜里水聲無邊無際,偶有飛禽之鳴,蒼涼可聞,她白雪般的臉蛋上悄悄滑下一顆淚。
江水入海,和著濤聲,她看到那洶涌而來的波濤里,許許多多張臉,不斷地反復地出現。
死去母后的臉、郭易鑫的臉、陽清寧的臉、皇帝的臉、太子的臉,甚至還有一張模糊不清的臉……是她的三皇兄,她早已記不起他的面貌,然而記得她和他之間的血緣,他們始終是最親近的關系。
那些臉無一例外都是黑黑的,他們的神情始終隱藏在最深最暗的地方,象是無數的大山,沉沉壓上心口,輾轉無法呼吸。
船體猛然一次劇烈顛簸,她在夢中醒來,熾烈的日光刺目,天已大亮。
她睡了大半夜,暈船現象未曾好轉,反而胸口堵得更加惡心,頭痛欲裂,她一掀簾子出了船艙,對大海吐了半日,但入睡前就幾乎將腹中所有吐了出來,再吐一次,不過是些勉強逼出來地苦水,更加翻江倒海的難受。
一個茶杯現于眼前,她想也不想地接過,一口飲下。
這才見到遞水的人。
青衫飄飄,笑容不羈然而熱烈。
“慕大哥?”
慕名貞笑咪咪地打招呼:“早啊。”
玲瓏一時間心里七上八下,臉色略沉:“你怎么跟來了?”
慕名貞跳坐到護欄上,問:“日間你沒有照照鏡子?”
“???”
“你嘴巴上是沒說,可是目光就非常明確,所以仲大哥他故意停船,就是為了船不駛出洮州灣太晚,省得你半夜跑路折回一大段冤枉路啦?!?
“原來仲大人也……”玲瓏喃喃道,“既如此,仲大人何不勸阻?”
“皇御國公主有分參予國事,她既這么熱忱為國事而忙,仲大人也不好意思阻攔吧?”
玲瓏臉一紅,這話在火鳳兩名很年輕的女子面前說,她很自然,可聽著慕名貞復述,那就大大的不自在了。
她幽幽地道:“那么慕大哥,為什么不聲不響跟我出海,是來抓我回去地,還是另有企圖?”
慕名貞皺皺眉頭道:“你想事別那么極端呀,不是來抓你,就是有企圖,總而言之我就是肯定來對你不利的?”
玲瓏道:“嗯,讓我猜一猜,如果要抓我的話昨晚小船一下大船就可以。何必等到現在,企圖的話我一時想不到是什嗎?”
慕名貞只是笑:“你猜東猜西,是否暈船也沒那么難受了?倒也不錯。”
“慕大哥!”玲瓏微微煩燥,“我和你說正經話呢,你別總笑行不行?”
“我在聽。”慕名貞還是嘻皮笑臉,“雖然我沒想出有什么正經話要說,我聽你說?!?
玲瓏道:“我奉皇命出京。除陪同秦安使節以外,另有一層使命,慕大哥既然與仲大人一起出行,想必你早就知道了,慕大哥暗中跟我一起出海,總是有用意的?!?
慕名貞不禁斂了笑容,道:“公主殿下,你所負使命我很清楚,我呢,只是一個江湖人,此行主要是保護仲大哥,我們看你不聲不響地走了,怕你有何危險,反正當時船行所在沒有離開我們幫的勢力范圍,仲大哥不會有事,而之后也會補換人手給他,我就跟你過來了。就是這樣,你之后想去做什么,見什么人,我才管不著的,至于仲大哥他那里是不是會有什么想法,他派我出來,但我是獨立個體,不負責向任何人報告。”
他說的很清楚明白了,比她所希望地,似乎更不需要費口舌心計。
玲瓏徹底放下心,嫣然一笑,正想說什么,一個大浪打過來,輕舟傾側,她緊緊抓住護欄,驚得臉色蒼白。
“你坐下來。”慕名貞扶她坐在甲板上,做個鬼臉,“真作孽,金枝玉葉跑出來吃苦受罪,還好,你的情況比我預期的略好些,從未入水的人,乍然不坐江船坐海舟,能這樣也算不錯了。”
玲瓏懨懨道:“這樣就算不錯了?我快吐死了呢?!?
“你要放松,看著我,照我做的姿勢,全身心放松,只當想象坐在轎子里,那情形其實不差多少?!?
玲瓏照著他的指示,緩緩放松身心,吐吶呼吸。
慕名貞道:“你再抬眼看看眼前的大海,廣闊無邊,平時你在宮中,在鬧市,哪里得見如此寬廣深遠的世界。高山之巔,大海之東,人生極致的境界,你現今總算也嘗到其中之一的滋味了。你且欣賞其中美景,你看看,那些碧水藍天,麗日如金,是哪里都見不到地,是可以連心胸都可以為之開朗寬廣,如此難得,理該為之贊嘆,心曠神怡,身體上略微的不適根本影響不到你才對?!?
奇景麗致在他語下緩緩展現,之前玲瓏未曾注意到,一夜飛舟,她們一行早已出了洮州灣,出了入海口,眼前是真正的廣闊無際的大海。
碧水白浪,一輪日光才放出彤色光華,海面上已是金蛇亂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