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生出勇氣,抓住他地手,說:“子韻,忘了好不好?我們都忘記我們的從前,子韻,你要相信我,我從未恨過你!以前,都是無奈……”
她越說越低,越說越慢,終于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絕望地看著他。
郭易鑫表情很僵,心事變得更加曖昧莫清,唇間緩緩綻出一縷笑容。道:“公主,我們喝酒?!?
玲瓏看著那杯酒,一咬牙,仰頭飲干:“好!再來一杯。”
玲瓏喝下第二杯。
她連眼睛也紅了,淚瑩瑩的目光,恍惚微笑:“你叫我喝,我就喝……子韻,無論多少我都喝,就算是毒酒我也喝,還有嗎?還要嗎?我喝。”她奪過酒壺,倒滿杯中,舉起酒杯的手被郭易鑫拉住了,略微用力,她向他懷內倒入,酒杯落地,灑向襟懷。
散發的酒氣似乎加快加深了他們的酒意,郭易鑫的目光也開始變得朦朧,他低下頭來,幾乎是茫然的,灼熱地嘴唇尋找她的唇,她主動迎合,他們的唇碰在一起,他的唇熱烈如火,燃燒在她的唇齒間,他幾乎是瘋狂一般的掠奪,強取她點點滴滴回報的熱情,她呼吸都似乎要斷絕了,胸口劇痛,然而她的手環得他緊緊,舍不得放開,仿佛一旦放開了,她就失卻他的所有。
他還記得梅花枝下,她孤伶伶的纖薄身影,驚鴻般地眸光,他們同車出城,滿山紅葉,天與地只有他們兩個人。
她摔在地下,驚惶失卻無所依,象無聲墜落的雪花,生命一觸即潰,她那清冷的呼吸,原來也有這樣的如火熱烈,他已得到,轉瞬失去,永久地失去。
除了烈火燃燒地吻,還有別的,清清涼涼,滴在她面頰。她睜開眼來,清楚地看見,他絕望無邊的眼里落下的淚。
她忍不住害怕起來,他那樣吻著她,那樣擁抱她,為什么還有那樣的眼神,她伸手抱他的頭,柔軟的唇移上他的面頰,一滴一滴吮走他地淚,她輕微地呻*吟,更加用力地環抱著他,感念他體內一分分正在散失的熱量。
他的唇離開了她,仔細地觀望著她,忽然伸手,替她抿了抿發鬢,低聲道:“發亂了,公主?!?
玲瓏局促不安地轉身,撫著鬢發,她一向注重儀表,即使病中,也不肯在人前失了分寸。這一點她是絕無疑問地繼承了她的母親,她那引以為傲的貴族血統,都忘記了,拋卻了。為了他,張皇失措。
“我姓郭,和我的姑母同姓?!?
該來地還是來,玲瓏聽著。
“我父母死得很早,我家出身不好,姑母賣身為歌姬,她那表弟也就是現在的誠意伯也是為人養馬作奴,但她悄悄的養我,不讓人任何人知道這個歌姬還有一個親人晚輩,我僥幸得以保全,儼然清白人家,后來姑母被她的主人獻入宮廷,受到寵愛一步步從最底層升上去,她攀爬了廿年,辛苦廿年,含屈忍辱什么苦都嘗過,但是她從不在我面前訴苦,她給我帶來地是最幸福的生活和最美好的前程?!?
說開來,玲瓏便不再如之前的惶恐,聽著這樣的傾訴,反而是隱隱生氣,語氣尖刻:“你的姑母在你眼里自然是最好的,哪怕她喪盡天良?!?
郭易鑫微微點頭:“是,喪盡天良,我知道她做了很多壞事的,二十多年被人踩,她也學會了踩人,而且踩得比別人都更狠更絕,只有這樣才能夠爬上去,爬到最高處,然后穩穩地站立在最高處,她不是一個人在做這些壞事,我也幫她做。太子是那么純善仁厚的一個人,所有的污穢不堪不能入眼的臟事壞事,都有我一份,我幫助她迫害前皇后,我幫助她脅迫太子離開王晴薇,我幫助她聯絡拉攏朝臣凝聚力量使她順利如愿登上高位,我全心全意幫助她,因為只有她站得更高,我才能更高,她是那道擋風的墻,我卻是暗地里那只最黑
最惡的手。這一切,直到我看見你,才戛然而止?!?
玲瓏心里好象突然漏跳了好幾拍,無法表述這霎那間的情緒,張了張嘴巴,募然失聲。
他捧住了頭,道:“玲瓏,我不怪你報仇,我不恨你害死了她,你必然會做,我也沒有資格,來要求一個對立者放棄她的信念。我只是恨我自己,為什么,沒能夠保護她。”
他緩緩抬起頭來,注視著玲瓏的臉,眼內有深情無限,喃喃重復:“我不怪你,玲瓏?!?
玲瓏道:“但是你決心離開我了,是嗎?”
郭易鑫回答不出,只是看著她,這一面以后相會難有期,他貪戀眼前這一刻,忘記過去,忘記現在,忘記將來,忘記他們所處的尷尬和對立,眼里只剩下唯一的一張臉,起初是驚惶失措的,狂濤巨浪打過之后,漸漸平復下來。
收回渴望的目光,以手整平身前微亂的衣襟,再抬頭,唇邊已自有凜冽如冰花的笑意:“你走吧。”
郭易鑫嘆了口氣,道:“公主,你是這樣的……決絕。”
“錯了,決絕的是你,不是我?!绷岘嚴湫?,“我在這里,想要什么,不要什么,我都非常清晰,從未混亂過,當初我恨你,恨你們郭家的人的時候,你卻大大咧咧地走上來,告訴我,你要娶我!可是你從來不曾真正面對過我們之間的問題,你從來都在試圖模糊過往痕跡,你要我不再恨你郭家人,哪怕欺騙我,轉移我的視線,去恨別人,都可以!這也罷了,可是如今,我們都不能回避我們面對的現實的時候,你卻是不應該說這句話:你這樣的決絕!”
字字如雷,句句驚心動魄。
郭易鑫萬萬想不到,他精心籌備的這頓離別宴,未嘗是沒有表示委屈、吐露苦衷的深意在內,不想,被她得了全部的道理去,想想自己哪一件不曾象如她所說地做過。
郭皇后將深宮蠱禍的緣由轉嫁王晴薇,他絲毫不加阻攔反而暗以為慶幸,從此玲瓏對這個“郭”字,不再如以前那樣排斥。
玲瓏固然婉轉利用他,對清王、對陽清寧手下容情,然而,他未嘗不明白這是利用,原是他自己欣然接受。
既然這樣,他有什么可以埋怨她的?他們走的本就是不一樣的路,不是他向她靠攏,就是她向他靠攏,曾經他滿懷憧憬可以令她轉向,如今才知那不過是他一廂情愿,十六歲女孩堅持走地那條道路,方向明確而無誤,而他自己呢,明知她不能靠攏,他難道又可以放棄一切跟著她嗎?
她靜靜地等待,可是回答她的只有無盡沉默,她眼中最后一絲希翼也消失殆盡。
既然如此,那“告別”二字,就由她來說吧!
最后看一眼失魂落魄的男子,未說任何言語,她輕輕站了起來,離開雅座間。
走得決然,堅定,冷靜,然而,跨出雅座以后的步子,卻有著微弱的顫栗,一步又一步。如踩出深深的鴻溝。
她,不能再回頭。
少女朦朧的初蕾,尚未完全綻放開來,已徹底的零落。
不過是一次失去,不過是又一次失去,她倔強地在心底言道,我失去的還少嗎?我不在乎,這又一次的失去。
她不曉得自己在哪里行走,好象是突然奔跑了起來,快速地奔跑,全無方向,直至幾乎一頭撞到某人懷中。
喜歡女扮男裝的紫衣女郎有趣地盯著她看,嘴角含著戲謔的笑意。
玲瓏大吃一驚,不覺退了兩步:“柳玉鴻?!”
柳玉鴻眨眨眼睛,笑了:“公主殿下,怎么見我如見鬼似的?”
玲瓏冷靜下來,這才想到,宮中所發生的事情,瞞不過太子,瞞不過郭易鑫,但是宗家畢竟是在這件事的外圍,縱然做了“無辜”的牽連者,
卻也決計想不到就是她有意把他們牽連下去的。
于是微微笑道:“是一時太意外了,對不住,柳夫人?!?
柳玉鴻笑問:“你失魂落魄的在跑什么呢?”小公主和她不算親近,但是玲瓏住過仲府,還曾住在養傷,秋明怡等為了補償某些心理上的虧欠待她比常人更好些,柳玉鴻一來二去也熟了,她天不怕地不怕地性格,說話通常很隨便。
“嗯,沒有?!绷岘囌屑懿蛔〗腥说恼f話方式,“我回去了?!?
柳玉鴻笑著攔住了她道:“慢走慢走,公主,既來之則安之,你這位貴客來了,我這做主人的不曾好好款待,那怎么好意思呢?”
玲瓏有些木然地跟著她走了幾步,恍然明白過來,柳玉鴻和她必然不是“巧遇”那么簡單,只因宗家在這次的風波里失去皇商資格,自然而然,也就失去了太多地機會,別的不說,眼前與秦安通關就斷無可能了,柳玉鴻想必是聽說了她到香滿樓,才特意趕過來的,想通這一層,大大地放下心來,笑道:“柳夫人,你走慢些啊,我趕不上你?!?
柳玉鴻初見她,分明是喪魂落魄,百事俱廢的樣子,待見她滿臉淚容,柳玉鴻也預料今兒談不成什么,卻不料小公主轉眼之間便收束心神,言笑自若。
她暗暗地嘆了口氣,小公主的成長真是快得驚人,幾天不見,便是宛若新生。
她斜過目光,眼角瞥見高樓之上醺醺大醉的郭易鑫模糊的身影,笑道:“你和郭公子吵架了?”
玲瓏淡淡道:“沒吵架?!?
柳玉鴻道:“他最近心情不很好,也難怪,京都無人不知他和郭皇后情如母子,如今這樣很正常,公主應當擔待他一些?!?
無人不知,唯有她不知,她從不曉得,性情張狂、慣會惹郭皇后生氣的郭易鑫,與他姑母“情如母子”,甚至,就是她的爪牙幫兇。
玲瓏淡淡一笑,身旁走著的這位柳玉鴻,她以及宗家,也是郭易鑫平日拉攏的勢力對象吧?所以郭易鑫和他們熟極而流,宗明祥生日時,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能帶她過來,要做一道甚么三天三夜的菜,也隨時為他準備,只可惜,她據說吃到了兩次,也還是完全沒有印象,那是一道什么菜。
時人便是如此勢利,從前,如果郭易鑫來這里,宗家人想必早就上前迎合,討好,拿他當知己對待,可是現在郭皇后死了,他最大的靠山死了,柳玉鴻特意跑到香滿樓來,不過是親親熱熱地挽著她的手,和她這個她素所眼里看來不過是個孩子的人聊天談心,提及郭易鑫,只剩下云淡風清地一句,“擔待他一些”。
玲瓏臉上笑意更甚。
但玲瓏以為柳玉鴻這番“巧遇”既是有心為之,那就必有所求,自然而然地端著態度等著壓倒她,卻是大錯特錯,她固然聰敏非常,倒底年輕歷練少,殊不知象宗家這般人家,真正辦大事是不用開口求人的,若是必得向人開口,多半也是不中用了。
柳玉鴻眼光何等的厲害,瞧著玲瓏端起架子來,只作無事樣,帶著她在香滿樓東西南北都轉過,玲瓏偶然夸了兩件什么東西,柳玉鴻笑笑不作聲,等玲瓏回府,那兩樣玩意已經好端端擺放在客廳里了。
同時等著玲瓏的,還有工部侍郎的夫人以及一張禮單。
玲瓏打開來一看,卻是一張地契,一所大宅子,良田千頃,加上管家丁侍女傭若干,色色齊全,笑道:“這禮太重了,我不能收?!?
侍郎夫人笑道:“這不是妾身送的禮,乃是宗家送的呢?!?
玲瓏推道:“這就更不能收了。”
侍郎夫人道:“公主,如今出宮外居,終究是要有些自己的產業,宗家既然誠意相送,公主又非和他仇人一般,又何苦相拒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