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場離縣委大樓不遠,與名沒有先去大樓,而且直接回了大樓對面的住宅區。
這是以純第二次進這裡,但她卻對這裡沒有半點兒印象。她方向感向來不好,更何況那天她晚上過來,凌晨離開,真正睡覺休息的時間不夠半個小時。
與名一路不肯放開她的手,握得很緊,以純幾次想讓他鬆開,現在是夏季最熱的時候,即使不這樣握著手也如火在燒一樣,現在兩隻手緊握,手心裡似是有水往外流。
她小小的掙扎了幾次,每次掙扎的結果都是更緊。她漸漸的放棄了。
以純看著咫尺天涯的臉容緊繃的與名,她本能地以爲他是緊張,所以她反手去握他的手,她的步伐越發的堅定,她們朝著與名的家裡去。
家門大開著,裡面是歡聲笑語,看來人數不少。
以純遲疑,拖住與名的手不肯進去。
與名完全漠視,走到門口就叫,“媽,爸,我回來啦。”
“與名,你回來啦。”一個清脆如黃鶯出谷的聲音漸漸靠近,“咦,陸以純,你怎麼也來了?”
以純看著眼前徐柔近在眼前的漂亮的臉蛋,“是啊,你也在這。”
與名甚至沒有看徐柔一眼,他牽著以純的手進門,客廳裡沙發上整齊地坐著三個人,徐副縣和陸時政以純見過,另外還有一個婦人,婦人的面容與徐柔和七分相似——其實,除了他們還會有誰,以純早應該想到,高考這樣大的日子,徐柔不可能不在。
她只是沒想到,陣容竟這樣大。
微微垂了垂頭,又擡起,朝陸時政打招呼,“陸叔叔。”又看向徐天啓和她的夫人曾菊清,輕輕點頭,“徐縣,徐阿姨。”
陸時政一動不動,連臉色也沒變一下,倒是徐天啓站起來,熱情地招呼,“來,坐,是與名的同學吧?”
以純輕輕點頭,“比他低一級。”
“哦,那還是小孩嘛,才十七歲吧。”又看了看直挺挺站著的與名和靠在門邊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以純的徐柔,“哎呀,你們這兩個孩子,還不坐,都認識吧。”
與名走到以純的旁邊坐下,“是,都認識。”
徐天啓上下打量以純,“小姑娘,我們是不是見過?”
以純剛要說話,與名就搶過去了,“上次,端午的前一天,遇到徐叔,在我旁邊的就是她。”
“哦,想起來。”徐天啓一拍腦袋,對曾菊清說,“我當時就想啊,這女孩兒長得可真乾淨,還以爲是**哪個人的女兒,沒想到是和與名一起的。不過,當時你們好像站得挺遠的啊。”
與名只是笑。
徐天啓又問以純,“家是縣城的吧?”
以純說了她家的地址。徐天啓臉色先是變了變,但只是一剎那,又回覆了笑臉,“那就更不容易,竟然養出這麼好的孩子。叫什麼名字啊?”
“陸以純。”以純輕聲道。
徐天啓哈哈大笑,回頭對陸時政說:“老陸啊,不是你遠方親戚吧,竟然也姓陸,我們縣姓陸的可不多啊。”
陸時政輕輕一笑,“不是。”
“那可惜了。”徐天啓說,“這麼漂亮的小姑娘。”
說話間,陳麗麗的菜就做好了,今天的菜色很好,比上次那四個重新熱過的菜,簡直天上地下。徐柔眼勁兒特好,忙進屋去屋陳麗麗佈菜,以純也想起身,雖然她不明白自己爲什麼要去,但她覺得她不能不如徐柔。
所以她去廚房了,徐柔的手裡端著一盤魚,紅燒的。她本能地對她笑了笑,徐柔皺眉看著她,“你來幹什麼?”
以純看著案臺上的菜,“我來幫忙。”
“不用了。”徐柔冷冷道,“這裡的東西你不熟悉。”
以純不知怎的生出一種怒氣,這股怒氣從她進個房子開始就有了,從徐天啓狀似熱絡的笑容裡,從陸時政愛理不理的冷漠裡,從徐柔一直沒有離開過她的視線裡……她冷冷一笑,“不動手怎麼會熟悉,多進來幾次就熟悉了。”
她現在像是護住小雞的母雞,她張開雙臂要守住與名,擋住老鷹的襲擊。她知道這個比喻並不恰當,但是她看不慣徐柔的樣子,以爲與名的身上已經打了她標籤的樣子。她從不以爲與名是她的,她們彼此有好感,與名對她好,她願意用自己的心去回覆,這就夠了,她不企圖佔與名多久,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她也不會反對。
畢竟,她是喜歡與名的。
但是,徐柔讓她覺得憤怒,而且會冒起那種打從心底泛起的寒意,這麼個女孩子外貌一流前途大好,爲什麼就那麼一心一意地去堵一個人的路呢,她不明白,她真不明白。
徐柔的目光多數是不屑和審視,還有一些仇恨,以純想到了世界上所有人不恥的目光,她聯想到在家裡時別人的竊竊私語和背後的指指點點。以純幾乎看到小學的課堂裡她站在人羣中,所有人的仇恨目光,她在人羣中瑟瑟發抖,她甚至覺得自己考試得第一是一種真真正正的罪惡。就像現在,與名對她的好就是別人傷害她仇視她的理由!她從來不配得到什麼,以潔走了,只剩與名,也被人如此圍攻。
記憶的鎖一旦打開,以前的事歷歷在目,她的心在叫囂:離開這裡,離開這裡!不要再呆在這裡被人看不起了。本能的,她的腳就要朝外走,但是,有一股力在她心的另一端拉住她,說:不能走,以純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樣任人欺負,你要反擊!!
她站定,深呼吸,她的心跳得厲害,她知道。她在別人的家裡,反客爲主這種事她還沒有學會。她甚至連竄親戚最基本的禮儀她也不知道。她聳聳肩,儘量讓自己的笑容自然,但不知在徐柔的眼裡是不是如此,她一隻手壓住自己的另一隻手,她甚至能感覺到聲音的顫抖,“呵,我去端菜。”
從這裡到案臺不過七歲之遠,但七歲卻如同天涯之遠,她的頭暈暈的,地板碎成一片一片,她不知要踩在哪裡,但她不能停,她看著案臺上的那一盤西紅柿,眼也不眨,徑直走去,天在轉,地也在轉,她覺得整個人都在搖晃。
“以純,要喝水嗎?”
以純茫然地轉頭,她想分辨聲音的來源和歸屬,還沒等她分辨清楚,與名已經上來了,他扶住她的手,“怎麼了?”
也許是有了支持的緣故,以純閉眼休息了會,再睜眼時,已經正常,她看著案臺上的菜,笑道說,“我來幫忙端菜。”
“不用你幫。”與名拉住她的手,“我們出去吧。”
兩人手牽手從廚房出來,正碰上進來端菜的徐柔和陳麗麗,徐柔的臉由白變青,再由青變白,最後最後青灰灰的空。陳麗麗卻驚道:“與名,你!”她側身問徐柔,“這是怎麼回事?”
徐柔死死地盯著與名,不發一言。
陳麗麗去拽與名,“與名,你說,這是怎麼一回事?”她看著兩人交握的雙手,眼睛一跳一跳,死死盯著,以純覺得自己手上生了一堆火,不是凡火,是孫悟空被放在煉丹爐裡烤時的三味真火,陳麗麗的眼光讓她透不氣來,她本能地去掙脫與名的手,可與名卻說什麼也不放。
“媽,怎麼回事你心裡清楚不是嗎?”
“那…那你爲什麼要答應徐家,四年後成親?!”陳麗麗聲竭力吼,“與名,你這……到底是爲了什麼?”
“不爲什麼。”與名臉色一冷,“我不喜歡徐柔你應該知道。”
陳麗麗看了一眼臉色青灰的徐柔,哎了口氣,“與名,你這是怎麼了?小柔哪裡不好,你怎麼就……”
“她哪裡都好,但我不喜歡。”與名冷聲道:“媽,菜涼了先吃飯吧,我下午還要考試。”
以純隨著與名出門,坐到餐桌前,餐桌呈長方形,陸時政徐天啓曾菊清已經坐好了,但臉上一個個都發青,剛纔陳麗麗的聲音那麼大,他們應該是聽到了。
到現在也只能裝作不知了,以純坐在與名的下首,陳麗麗讓徐柔坐到與名的對面,與名擡頭朝徐柔點了點頭,然後自顧自的給以純佈菜。
這便太明顯了。以純從桌底下去推與名,與名卻半分也不理。
這頓飯沒有一個人吃好,本來開開心心的一頓飯吃得半點聲息也無,以純悄悄打量四周,連混慣了官場的徐天啓也埋著頭吃飯,這實在很不正常。
與名依舊不停地給以純夾菜,佈菜,連以純都覺得這氣氛太不正常,與名是待他好,可卻從未如此過,這倒像是一個小孩子很想要一件東西,父母不給,然後拼命引起父母的樣子。
“夠了沒有!”陸時政把筷子一甩,“還要不要吃飯了,與名,你給我安生點,不要讓我在你高考的時候發怒。”
與名沒有理他,依舊爲以純佈菜。
陸時政氣得站起來,被徐天啓一攔,“老陸,你氣什麼,與名可是我半個兒子了,你開嚇壞了他我可不依。”他輕輕一笑,“與名,你這次考到北京,就和小柔在外面租個房子一起住吧,我聽說大學校園裡都是好幾個人一間房,又吵又雜的,怎麼好學習?租金就不用擔心了,我來付就好。”
與名冷冷一哼,“八字還沒一撇呢,還不知考不考得上。”
曾菊清笑道:“與名還用怕嗎?去年我們縣考了七個清華北大生,與名前幾次的分數教育局的人可都跟我們報過了,比第二名可高出不少,你考不上估計我們縣今年就沒一個可以考上了。”
“這種事還是要靠運氣的。”這次開口的是陳麗麗,“大家吃菜啊,吃菜。”她瞧了與名一眼,“也給小柔夾點,別隻顧著自己吃。”
與名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尖著筷子給徐柔夾了一筷子,徐柔連頭也沒有擡,悶聲道了聲歉。
徐天啓笑道:“小柔這孩子就是面嫩,與名夾了一筷菜就臉紅了。”
徐柔皺眉,“爸,胡說什麼呢。”
“你們看,你們看,還讓說。”徐天啓哈哈大笑。“我家小柔啊,就是這點,怕人說好。”
陸時政輕輕一笑,“小柔是個好孩子,我們與名好福氣。”
徐柔忽地站起來,“爸,你別說了好不好,丟不丟人哪。”
“我有什麼好丟人的?”徐天啓道:“與名可是當著我的面對我說要娶你的,不是我逼他的。與名,你說是不是?”
與名咬咬牙,“是。但是……”
“聽見了吧,是他自願的,再說了,你們兩個從小一起長大,感情自然比別人來得深,在一起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兒。老陸,你說是吧?”
陸時政看著碗不說話,陳麗麗忙接過話,“那還用說,小柔這孩子是我們看著長大的,當然知道。”
曾菊清也笑,“與名這孩子啊,我可一直喜歡著呢。”她看了看以純,然後對與名說:“與名啊,剛纔你徐叔提的意見怎麼樣?雖然你們才十八歲,但你曾姨我十八歲的時候和你徐叔已經在一起了。現在十八歲還不到婚姻規定的年齡,但是可以先住在一起,也好先培養培養默契,以後一起生活啊,就更有底了。”
與名聽得火起,什麼叫可以先住到一起,還有臉沒臉了,他氣得一甩筷子,“我吃飽了,還要考試,我先走了。”他一把拉起以純的手,“以純,我們走!”
“站住!”陸時政終於火了,一把掌拍在桌子上,所以有的碟碗都跟著彈了一彈,以純的心重重的一跳,整個人都僵住了,小時候她就怕,就怕顧立錦突然間就發起彪來,顧立錦的臉一橫,她就嚇得直哆嗦,以潔也會怕,但怎麼怕也會大聲和他吵,他拿起掃帚打她的時候她會滿村跑。但是以純不敢,她只會站在原地流淚。
再後來,舅舅娶了舅母,雖然不住在一起,但也離得很近。顧立錦會和舅母一直吵,她就開始怕回家,一回家就是舅母仇視的目光。所以她一回家就先在隔壁的小圓家呆一會兒,沒有吵聲纔敢悄悄的回去。
她從來都是那樣,在學校所有的人都以爲她是清高,是不可一世。其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害怕,她甚至害怕所有的人,對她好的、壞的、傷害的,她都害怕。她反手握住陸與名的手,她能感受到那樣的熱度,她微微顫了一顫,纔回過神,與名卻已開始說話了,“還有什麼事兒嗎?我已經吃好飯了,還要考試,先走。”握以純的手緊了緊,以純低頭隨著與名邁動步子,但腳還剛動,陸時政又開口了,聲音已經趨於平靜,“站住,時間還早,我和你徐叔叔有事要和你談。”
陸與晚皺了皺眉,“什麼事不能考完再說嗎?”
“我們知道你考試沒問題。”陸時政看了一眼徐天啓,“還是你剛纔徐叔叔提的問題,我們也問過小柔了,她也答應,她這次回來就是爲了你的高考,後天她就要走了,所以事情今天我們必須說清楚。”
“什麼事?”與名問。
“哦。”徐天啓笑道:“徐叔剛纔說過了,就是你到北京上學以後的事兒,小柔呢現在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離清華很近,我想你過去上學之後,就和小柔一起住,房子是二室一廳的,你們既然畢業後就要在一起,現在住在一起也算是培養感情……如果……”
與名重複:“如果?”
“按你以前的意思,如果在這四年間,小柔真的自動放棄與你在一起的心思,你們可以分手,四年後不用結婚。”
“真的?”
徐天啓笑道:“當然是真的,我堂堂一個副縣長,還會騙你。”
陸與名冷冷一哼,用只有他和以純聽得見的聲音道:“那可不一定。”擡了頭,他笑著對徐天啓說:“那好,徐叔既然這樣說話了,那爲什麼還要我們住在一起?”
“叫你住就住,哪那麼多廢話。”陸時政吼道:“還有,既然和小柔在一起了,自己的行爲就收斂一點,呆會兒你先讓這位姑娘回家,讓小柔陪你去考試。”
“憑什麼?”
“憑她是你女朋友!”陳麗麗說話了,“與名,我是從小看著小柔長大的,你也不討厭她,再說了,不管四年後小柔願不願意人,你的責任你還是要盡,一會兒就讓小柔陪你去考試,然後再陪小柔在城裡轉轉,看要不要帶什麼去北京。”
以純冷笑,看了看與名,被與名握緊的手突然變得刺眼,她用力掙脫。但很快又被與名握住了,直到徐天啓裝模作樣的咳了一聲,以純才停止掙扎。
徐柔站起來,“陸叔叔,陸阿姨,爸,媽,我吃飽了,我也先走了。”
“那正好。”徐天啓道:“送與名去考場。”
“不用了。”與名道,“徐柔以後要回來一趟也要半年,多陪陪徐叔叔徐阿姨吧,我先走了。”低聲對以純說,“我們走!”
“陸以純!”徐柔從走出來,一字一句:“你們可以放開手嗎?能不能不要握得那麼緊?”
以純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笑出來,她只是覺得好笑,她就笑了,她拿起兩人握在一起的手,笑著問徐柔,“徐柔,是誰握誰,你看清楚了,你覺得有意思嗎?逼著與名和你在一起?”
“那是我的事!”
“我知道是你的事。”以純掙開手,“我放開了,先走一步,徐柔,好好送與名去考場。”側頭笑著對與名說:“考試順利。”她想了想,又說:“與名,如果明年高考時,以潔還沒有回湖南,我考清華。”
與名笑了,“真的?”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