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後幾天全校都很緊張,是即將到來的月考。與名也沒有來找她,她漸漸松下氣,把心思迴歸到學習上。這是上綜合課的最後一個學期,那些決定了上文還是上理的人已經是有計劃地放棄了一些科目,周晉就是如此,複習時,歷史政治地理他翻也沒翻。
以純卻不能如此,她要在期末拿獎學金就不得不認真對待每次考試,所以上早自習時,她還得背朝代表,去記鴉片戰爭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周晉與以純已經整整兩天沒有開口說話,時間可以追溯到那次午餐。以純以爲他是要認真複習,即使有問題也會忍住,到下課時再去問老師。
考完試就是假期,懷蓉扔掉化學課本,一臉的解脫,“以純,我還活著?”
以純微笑看著她,這次的題目不難,即使不復習,以純也能做個八九不離十,她略放下心來,一個學期的三關,她總算闖過了一關。
整理書包時,周晉突然開口,“週末做什麼?”
太久沒有交流,四周的氣流都有些緊張,過了片刻,以純才笑道:“還能做什麼,幫著家裡做事唄。”
周晉嗯了一聲,斜挎好包,朝外走去。
以純不知道周晉吃錯了什麼藥,莫名其妙的,她不大爲別人的事擔心,周晉一走,她也沒有再放在心上,把要看的書一本一本放好,又是滿滿的一書包,她剛包背上,背上就傳來熱辣辣的溫度,她微微皺眉,把桌子鎖好,出門。
校園裡已經完全安靜下來了,偶爾有一兩個人在身邊走過,都是步履匆匆。以純走得不快,正常的速度走到校門口,門衛已微笑地對著她了。
週末來校她晚,週五離校她也晚,所以門衛對這個女孩子印象深刻。
以純揹著大書包,整個背都壓彎了,她用力地伸直,卻力不從心,看起來分外滑稽。江就在校門口,稀稀疏疏的停著幾條木船。以純習慣性的去找那條小船,望了一圈也沒看到,旁邊有條船上站了幾個人,船主朝以純揮手,以純忙跑上去,上了船,但眼睛還在找那條小船。
直到船到對岸了,她也沒見到那條船。
上了岸,太陽還熱辣辣的曬著,以純把眼睛瞇成一條小線,一邊走一邊踢腳下的石子,想找首什麼歌哼哼,可是以純在腦袋裡翻了半天,也沒找到一首歌,不禁沮喪。
那天的腳步卻異常的快,也許是心裡著急的緣故,一路上都沒有休息,回到家也不過兩個小時之後,外公正在收穀子,妹妹以潔在幫忙。
太陽收起了最後一縷光,只剩下半邊紅霞供人觀賞,夜風漸漸吹起,漫山遍野的竹子被吹得沙沙作響,整個天地都安靜下來了,只有田野中牽著老黃牛的老人和扛著鋤頭趕回家吃飯的男人們。
孩子們都站在自己家的草坪上,把那些乾乾的草一堆一堆的堆好,點燃了,用來薰蚊子,有些好吃的小孩子拿著沒打完的稻穗扔在火堆裡,看著穀子一粒一粒的爆開來,變成白色的小小顆粒,然後徒手去火堆裡拿,偶爾被大人看見,惹來一陣訓斥。
以純做好飯,在草坪上擺好桌子,以潔端了菜,三個人坐在桌子前吃飯,晚風清涼,又加上白天的活做得差不多了,所以三個人都吃得很慢,一直吃到看不清對面的山丘,以純才起身收拾飯碗。
洗碗的時候以潔一直站在她旁邊,不說話,卻一直絞著手指。
“以潔,你怎麼了?”
以純笑看著以潔,以潔向來大大咧咧,說話都比人嗓門大,現在做出這種小兒女的動作來,以純第一感覺不是不對勁,而是好笑。
以潔依舊絞手指,並不說話,但一張小臉上盡是茫然。以純這時才發現,或許她的妹妹,那個沒心肺通常能將人氣個半死的小孩真有心事了,她把洗好的碗擺好,拉著以潔在旁邊的位置上坐下,態度開始認真:“以潔,你怎麼了?”
以潔擡起頭,小嘴緊抿著,過了半晌才低聲道:“姐,我昨天去拿成績單了……我不想讀書了。”
“啊……”始料未及。家裡是窮,卻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上學,以純是如此,而她也一向以爲以潔也是如此,卻不曾想到,她竟會提出不想讀書。以純握住以潔的手,“爲什麼?”
以潔用力抽出手,捂住臉,“姐,我七門功課沒有一門上四十分,我不想讀了。”
以純沉默,她成績一向良好,即使平時的時間都用來忙農活看課外書,她也依舊能保持年級前十,平時裡的成績極少在八十分之下,她實在不能明白,考試只有四十分是一個怎樣的概念,只做選擇嗎?
但是她不能如此表達出來,以潔向來好強,即便她從來沒有說過,以純也知道,她一向是以自己爲榮,但學習這種東西並非努力就可以,以純平時不是沒有幫以潔補習,只是打架偷桃的時候,以潔算得很快,但一換到學習上,她就如同瞎子過河。
有一些人,是天生不會書本學習。以純當然懂,但是,要如何告訴外公與媽媽?
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道:“那也要上完初中吧,都上了兩年了,怎麼也得混得畢業證吧。”以純重新拉住以潔的手,笑道:“大概也只有這件事能讓你沒轍了,怎麼著,你那窩兔子怎麼樣了,蘿蔔還吃得習慣嗎?”
聽到小兔子,以潔馬上展開笑顏,以純和以潔是親姐妹,但是從模樣上看,卻大不相同,以純是圓臉,但鼻子嘴巴都是小小的,看上去分外的柔順;以潔卻是瓜子臉,一雙眼睛銳利有神,連嘴角都帶著一絲精明氣,她的美是張揚且具有侵略性的,走在路上,以潔長髮飄起,總能讓人產生幾分幻想。
“當然好,都養得胖胖的了。”以潔一滯,又說,“前天有人來找我,問我賣不賣,給我十塊錢一斤……我聽到是斤不是隻,就知道他們肯定是想殺了吃,就沒有答應,今天他們又來了……”
“買兔子吃?”以純一怔,“爲什麼?”
以潔聳聳肩,“誰知道,人被我打走了。”
以純聽得哈哈大笑,“趕走就行了,爲什麼還打?”
“誰讓他們老盯著我瞧,我又不是擺出來賣的,打還是輕的……”
以純起身開燈,昏黃的燈光打在以潔的臉上,以純說不出心裡的感覺,她和以潔是外來人,小時候不但被小夥伴瞧不起,連大人們面對她們也是一臉的忌憚,那種目光像是盯著肉上的蒼蠅,恨不得把她們給剝了。以純記得清楚,小時候什麼也不能出頭,成績、打架甚至於幹活,只要她比別家的孩子厲害那麼一點點,必定會有母親在隔壁打那孩子的屁股,一邊打一邊說:“讓你沒用,讓你沒用,連個野種都比不上。”
那時以潔還在某個以純所不知道的角落,她一個人坐在牀沿邊上,看著手上的書本發呆,外公站在她不遠的前面,對著她笑,等她擡起頭,走過來摸她的頭,“看什麼書?”
以純放下手中的課本,捂住臉哭。
她在學校里根本不能上課,座位前後都是因她捱過打的人,她一看書,那些人就扯,簡直如同在地獄。她又冷不下臉,不知該怎麼辦,老師叫她起來回答問題,她本就心情忐忑,根本就沒有聽清問題,答非所問……
她不知她怎麼得罪那些人,她甚至不敢出門。
那些目光令她害怕。
還好以潔來了,以潔到以純初二纔到,那時的以潔並不如現在清新靈秀,臉上還掛著長長的鼻涕,看到以純,咧開嘴笑,直到母親提醒她叫姐姐,以潔才小小聲地叫:“姐。”
那也是以純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母親,她見慣了村裡的婦女,被風吹得皺巴巴的皮膚、凌亂的頭髮,以及被歲月腐蝕出來的卑微感。但眼前這個女人,卻光潔得如同剛煮熟的雞蛋,那種由裡到外散發出來的與村裡女人完全不同的感覺讓以純產生了極強的距離感,她無數次在心中描繪自己母親的樣子,田地裡頭髮浸溼的穿著碎花襯衫的母親;茶山上揹著竹簍回頭朝她輕笑的女人;還有走在路上,能牽著她的手,帶她去買一雙花涼鞋的女人。
她茫然地望著顧芷菁,媽媽兩個字無論如何也擠不出來,外公顧立錦在旁邊提醒了她好幾次,她也只是茫然地望著,顧立錦只得笑著爲她解圍,“這孩子,平日就怕生,過幾天就沒事了。”
顧芷菁笑笑,並不在意,輕輕牽起以潔的手,跨入房中,房子似乎一下子點亮開來,她的穿著並不名貴,以純也常在別的女人身上看到,卻彷彿一上她身,就顯得格外的熨貼,這樣一比,那些和她穿同樣衣服的人,似是專爲襯托她的美麗一般。
她已不年輕,生以純的時候她二十歲,並不算早生——如果算她離開村子與人私奔的年紀。現在算來已是三十五歲,她卻依舊風華正茂。
以純始終沒有見到她的父親,她的母親始終沒有提及那個男人。
三天後,顧芷菁離開,以潔留了下來。以純始終沒能叫她一聲媽媽,儘管在以純心裡,排練了無數次。顧芷菁看來並不如何在意,走的時候,很灑脫,連顧立錦給她煮的白雞蛋她也沒拿,分給以純以潔,笑著對顧立錦說,“外面什麼沒有,餓了就買嘛。”
以潔的到來,徹底改變了以純的生活。她開始變得開朗,面對別人漸漸有了笑意,被人欺負時,以潔會像老鷹護小雞一般擋在她面前,也許是受以潔的影響,她開始反抗,效果雖不明顯,卻也令以純的生活發生了不小的變化。
至少,出門的時候,開始有人陪伴。
以潔漸漸長得水靈,連帶以純也從比以前變得好看了許多,以前略顯黃色的皮膚漸漸白裡透紅,一抿嘴,兩個小小的梨窩透出來,小巧的鼻子挺挺的,驚訝的時候,小嘴微張,惹人去咬。
在學校被人欺負的時候,也開始有人出頭。以純雖純真,心裡也略略明白原因,她越發覺得外面的人居心叵測,便小心地把自己的心收好,冷眼瞧著衆人之間相互傾軋。家裡家外,以純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她起身摟住以潔,這樣熱的天,她們貼得這樣近,卻沒有感覺到熱。
她們是親姐妹,以純每次想到這個關係,她就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那樣可愛的以潔,那樣漂亮的以潔,是她的妹妹,她恨不得告訴全世界。
以潔拍以純的背,“怎麼了,姐?”
“沒什麼。”以純放開以潔,“想起第一次見到你,你鼻涕流到這裡。”她比了比嘴脣,“現在卻落得這樣漂亮,有些像做夢。”
“姐姐也漂亮。”以潔反手摟住以純,“姐姐最漂亮了。”
“呵,那是你的看法。所有人都知道,我有個漂亮的小妹,叫以潔。”
以潔站起身,打開門,門外,月亮已經升起來了,散發著柔和的光線。各家的燈都暗著,倒是門外的草坪上,人聲鼎沸。以潔轉回頭,“姐,竹蓆擦過了嗎?”
以純輕聲應了一下,接觸到以潔不滿的目光,笑道:“去搬吧,搬兩張,不然兩個人擠在一起,熱死了。”
外面星光燦爛,以純躺在竹蓆上,思緒紛呈。
腦子裡朦朦朧朧,不知怎的,竟然想到陸與名。
陸這個姓在這一帶並不多,從這點看陸與名應該也是外地人,至少血統並不那麼純正。她微微笑了,想起陸與名溫和的臉,突然想,原來自己與他,也有那麼一點點相似。
以純多數時間都在學校,學校雖然處於江邊,四周又是重山,卻人氣過足,四處的閃亮著的日光燈,還有搖曳不停的人影,這樣安靜的夜晚,太過不可及。
以純向來害怕人多的時候,她覺得嘲雜且慌亂,頭腦空白。所以多數時候她都情願一個人靜靜地看書,或是發呆。她運動不多,幹起活來卻賣力,即使與那些做慣粗活的人一起,她也不會有半點退縮,一向奉陪到底。
外公說,她這點倒與顧芷菁相似。
以純小時候常常聽外公講母親顧芷菁的故事,她八歲過繼給她舅舅黃亞強,那時便一個人支撐起四個人的生活,直到她十八歲逃走,以純經常想,或許她早就想逃走了,只是父親的到來,給了她一個契機。她或許並不喜歡父親,他只是她逃脫那時生活的一塊跳板。
她們都是隱忍的女子,一個想法一個慾望能長久地擱置在她們的心底,直到她們認爲有十足的把握。以純是這樣,顧芷菁也是如此,也許,以潔也將如此。
以純收回思緒,突然覺得有些委屈,她自小沒有父母,爲此受盡白眼,到頭竟連個恨的人也找不著,枉活了十七年,身邊連個知心的朋友也沒有。她卻並不因此而忌恨上天,她的目光觸及胸口微微起伏的以潔,她感謝上天,送了她這樣的一個妹妹。以潔是她這輩子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她從竹蓆上慢慢地起身,輕輕走到以潔的身邊,以潔的臉在月光越發的柔美,她閉著眼,看來是睡著了,眼下是一層厚厚的翦影,如同扇翅的蝴蝶,她這樣安靜的躺著,與平時霸道張揚的她完全不同,是一種說不出的甜美。
以純的手撫上以潔的臉,她想起今天以潔的話,心中涌起一種不知名的痛楚,她知道有些事不能強求,可是以潔,如果不讀書,我們怎麼走出這裡,去創造屬於我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