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暑假似乎長得沒有盡頭,家裡的田承包出去了,她除了每天無聊時上山摘野果之外,甚至找不到事情做。有時候,坐在房間裡無聊,一擡頭就會看到碼得很高的書本,卻不想動手去拿,也許每一位參與過高考的人都有這樣的感覺,書本能不碰的時候不要再碰。
與名早趕回北京了,但他每天都會在固定的時候打電話過來,天南海北地聊,有時電話掛了,以純甚至憶不起他們聊了什麼,只是拿起話筒的時候,心裡是高興的,放下,有淡淡的不捨與悵然。
她已經完全迷失了,她的理智告訴她這樣下去不行,但每次接到陸與名的電話捨不得放下,顧止菁已經明裡暗裡說了許多次了,她心裡記著下次一定不要接,要當機立斷地掛掉,但一到那個時間,她又不由自主地期盼。她現在都懷疑,爲什麼她一定要去清華,如果要掛紅幅,還有很多學校可以讓她掛。
瘋了……她只能如此理解。
但到底,感覺沒有騙她,以純的高考考得出奇的好,學校的老師知道成績都嘖嘖稱奇,他們見過超常發揮的,那都是低中等成績,像以純這樣,能一下子從五百多分在高考考場上打到六百九十七,幾乎不可想象。
這下好了,哪裡都能填了。
周晉英語作文沒寫好,拉了一點分,七百零四分,全縣第一。
填志願的那天,以純很早就去了學校,在填什麼專業上,她還要和汪老師討論一下,她覺得,在適合什麼專業這方面,汪老師可能比她自己還了解自己。
到底這個分數可以找好學校,也得要找個適合自己的專業。
汪老師的意思是找比較安靜的專業,比如文學、廣告、土木、設計或者美術這一類,以純也知道汪老師的意思,她不善長與人打交道,更不喜歡和陌生打交道,性格比較獨立,學這一些學科,能夠避開這些缺陷,以純再三思考,清華在湖南招生的專業就那麼幾個,她最終是選擇了土木工程系。
“確定嗎?”汪老師看著她,“女生學這個專業可能會有點吃力,不過如果畢業後能直接進事業單位,那還差不多,不然,天天在工地上跑……”
以純抿抿嘴,說實話,清華在湖南擡生的所有專業她都研究過,覺得這個最適合了,但聽汪老師這樣一說,又有些退縮,最後咬咬牙,“就這個了。”一拍案,定了。
學校專業都選好了,以純纔去拿表填志願,高考過後,相互間都沒有再見面,以純剛進教室就被懷蓉拉住,“行啊你,居然考了將近七百分,你填哪?”
以純看到懷蓉心裡也高興,“你呢,去哪裡上學?”
以純的臉垮下來,“我只能上二本,文科能選的學校又不多,我媽是希望我去北京啊上海這樣的大城市,我自己還沒有決定好。”
“去北京吧。”以純的聲音很小,“我填清華。”
“清華…你…”懷蓉看著以純,眼裡盡是擔憂。
以純點點頭,“是,我又見陸與名……”以純撇開臉,“懷蓉,我沒有辦法……”
“你填清華?”懷蓉將話題引開,強笑道。
“嗯,已經先好專業了,土木工程。你呢?”
“我想學廣告。”說到專業,懷蓉便有了想法,“比較感興趣。”
“只怕你不是感興趣吧,是覺得有趣纔對。”以純笑她。
“那還不是一樣。”懷蓉看了一眼以純的教室,“咦,怎麼沒看到周晉?他不來填志願麼?”
以純也注意到,周晉沒有來。
班主任拿著一大堆表過來,看到以純,笑瞇了眼,“陸以純,考得不錯啊。”
以純輕笑。
“打算填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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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大學。”
班主任一怔,隨即笑了,“沒想到你會填那裡,我以爲…你會留在省內。”
以純也悵然,心想,我以前也是這樣認爲的。
“這樣也好,清華到底不是誰都能進去的,以後就業會好一點。”頓了頓,“選了什麼專業?”
“土木工程。”
“啊!”班主任有些驚訝,“土木工程?你確定?”
“我已經決定了。”以純微笑。
班主任點點頭,“女孩子學這個可能會有點辛苦啊……”
以純輕聲道:“沒關係。”
填專業很快,大家來時心裡都有了一個底,所以填起來也容易,以純填完第一志願就交了表,班主任微微皺眉,“不填個第二志願麼?保險一點。”
以純搖頭,“不了,我填了可以調劑,應該差不多了。”
到解散的時候,以純思考再三,還是決定問問。班主任在覈對志願表,看到以純,笑了笑,“有事?”
“嗯……”以純應道:“怎麼沒看到周晉?”
“周晉啊,哦,他志願是我代填的,他今天沒來。”
“填哪裡?”以純其實心裡知道,卻還是想確認一下。
“中南大學,醫學。”
以純的心刺痛了一下,中南,醫學。這兩個詞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活躍在她的夢想中,她和周晉曾經在這個教室裡放下承諾,要一起考中南大學的醫學院,而今,周晉實現了當初的諾言,自己卻是越離越遠了。
她點點頭,很用力才擠出一點笑,“我知道了,謝謝。”
天氣還是很熱,資江河的水已經幹得差不多了,河道變得很寬廣,懷蓉走在她後面,走到有水的地方,以純脫下鞋子,石子很燙,連水都帶著溫度。
“報哪裡了?”以純問。
“啊?”懷蓉正忙著撿石頭,擡頭用眼神尋問以純。
“我說你報哪裡了?”
“我啊,上海。”懷蓉輕笑,“現代化都市,你要覺得北京的沙塵吃夠了,來上海,我當導遊。”
以純認真看著懷蓉,笑道:“你說北京和上海不知道報哪的時候,我以爲我說我報清華,你一定會報北京的學校。哎……懷蓉,我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了?”以純知道自己,如果太過在意一個人,總會有不合常理的期待。她嘆口氣,接著說:“我剛剛聽班主任說,周晉沒來填志願……我就覺得,好像都離開了……”她看著懷蓉,“你明白這種感覺嗎?”
懷蓉看著她,眼中盡是擔憂。
“很痛。”以純望著遠處的重山,“我本來應該很高興,卻好像除了分數,我都失去了。”難道有的時候,得到太多也是一種折磨?還是她要求得太多。
她記得周晉掛斷的電話,記得懷蓉毫不在意說填上海的眼神……她完全是無理取鬧,其實從一開始她就明白,周晉和陸與名,只能選其中一個,就像星星和太陽,你只能擇一一般。她太貪心,所以周晉連電話也不再接。
她吐口氣,眼淚流下來,在這個本應該高興的日子裡。
懷蓉站起來,摟住她,在她耳邊輕聲說:“以純,我們都也沒有想拋棄你或是不要你,只是,我們有各自的路,你有要陪的人,我們也有我們的夢。”
這些她都清楚,卻沒有辦法釋然。
以純抱緊懷蓉,剛進學校的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認不出這個天天對她笑的女孩子,不知不覺,三年就過去了,以純的淚滴在她的肩膀上,“道理我懂,真的。”但是沒法做到,她已經被寵得越來越貪心了。
“哦,對了。”懷蓉從書包裡拿出一封信,“有一封你的信,從湘西寫來的。”
湘西?以純一怔,而後笑了,對了,她告訴過那個孩子,她七月份要高考。
她打開信,裡面的字跡很稚嫩,信只寫了四五行,卻有好幾處改正,以純匆匆看完,笑道:“這孩子,問我考得好不好,說考得好有獎勵。”
懷蓉也笑,“他能給你什麼獎勵?”
“他說保密。”
“哪學的,還保密。”懷蓉笑出聲來,“不過也有意思……以純,你哪裡找的這孩子,讓我也認一個吧。”
“什麼認一個?”以純微哂,“你以爲認兒子呢,還認一個。不過……倒可以試試,那邊像他這樣的孩子很多,嗯,我幫你問問。”
懷蓉急忙點頭。
以純看她小雞啄米似的表情就覺得好笑,也不顧灘上溫度高,一屁股就坐了下去,“以後見面就難了。”竟無端地帶出了幾絲愁緒。
然後是長久的沉默,良久,懷蓉纔開口問她,“歡送會,你來嗎?”
“也許吧,不知道。”
“哦。”
“你呢?”以純問。
“也許吧,不知道。”懷蓉看著以純笑。
然後兩個人一起笑。
原本以爲自己不需要朋友……原來只是因爲自己從來沒有接觸過個東西。
無所事事地在家裡呆了一個夏天,收到錄取通知書是在一個月之後,之前,向樹民曾在電話裡求證過,清華大學土木工程系。村子裡像炸開了的窩,清華大學,鄉里也只出了這一個。
如以純所願,紅幅從家門口掛到學校,但是通知書來後一段日子,顧止菁帶著以純回了向樹民的老家,顧止菁感嘆說:“看別人掛紅幅,多羨慕,到自己時,真恨不得永遠也沒有這回事。”被人奉承太過也是折磨。
坐在沙發上,以純輕笑,“很多想這種折磨都想不到。”
“那你幹嘛看到人就跑?”顧止菁在她旁邊坐下,笑道。
以純撇撇嘴,“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那些女人,你對付得得心應手了……而我……”以純眼神一暗,“她們以前從來都不正眼看我的,而且如果我考得太好了,她們還會拐著彎兒罵我,現在突然變得看到你像看到了金子一樣,媽媽,你不覺得可怕嗎?”
客廳裡剎時變得很安靜,向樹民打開電視,又關掉,顧止菁站起來出去,又進來……以純一直在想,哪裡錯了?似乎哪裡都沒有錯。只是她受過傷害,顧止菁覺得內疚。
八月中旬開始以純準備上學事宜,其實也不必準備什麼,頂多是在等日子而已,貧困證、戶籍證等向樹民都在錄取通知書剛來時就給他去相關部門開好了,每天就是在家裡大吃大喝,以純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準會變成一隻豬。
顧止菁常常瞧著以純笑,過了一會兒就道:“我家竟然出了一個清華生,真是祖宗顯靈了。”
有時,陸以純也會問自己父親的情況,顧止菁總是隻說:“你父親也很會學習,他會寫各種字體,都寫得和書上一個樣。他會很多手藝,木工、雕刻、焊工、電工……反正他接觸得到的他都學,但是他很懶。”顧止菁擡頭笑道:“剛認識他的時候不知道啊,因爲他總在工程隊裡,不知道他原來是那麼懶的人。後來和他成家了,有了你,後來又有了以潔,日子過不下去,所以才分的。”
過了半晌,顧止菁接著說,“以純,我和你父親是性格不和,不是別的原因。你要記住,我們沒有誰傷害誰,誰先對不起誰。”
以純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來,她何嘗不是在心裡想過千百遍父親的樣子,何嘗沒有渴望過見到他?也許正如母親所說,有些人天生無牽掛,他們牽絆一個事物要不就抓得死緊,要不就乾脆鬆手,顧止菁說,你父親就是那樣的人,他並不是不愛你們,他心裡一個時段只能裝下一件事,還沒有輪到你們。
“什麼時候會輪到我們?”以純問。
顧止菁擡頭,“不知道,或許明天,或許明年,或許他在等你們去找他,誰知道?”
“媽媽。”以純叫住顧止菁,認真的問,“你愛過爸爸嗎?”
顧止菁轉頭瞧以純,精緻的臉上露出一點點的笑,漸漸散開來,化成一個無奈的符號,“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啊。”顧止菁嘆氣,“我前二十幾年生活就像一場夢,後來有了你和以潔,你們就是重心。我和陸錄,不知道是不是愛情,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我甚至不知道,我這輩子有沒有過愛情。”
“那…..叔叔……”
“以純,你到了媽媽這個年紀你就知道,其實就想要一個人陪著,無愛無關,只要性格合得來。”顧止菁在以純的身邊坐下,握住她的手,“人都會孤單,我也一樣。”
“嗯。”以純盈著淚重重點頭。
她的母親,她的母親……以純只覺得兩人的心再沒這麼近過。
她站起來去抱顧止菁,把顧止菁的頭按在自己的懷裡,她能感覺到顧止菁的眼淚流了出來,以純也漸漸流出了淚,一顆一顆的,落在刷著紅漆的木頭椅子上,滴的一聲,然後滾落下去。
接下來的十來天,以純接到好幾個同學的電話,多是擺酒慶賀的,還有些人問她什麼時候擺酒,她茫然一片。顧止菁的意思是也要擺一擺酒,以純卻不想,她不想與人有過多的牽絆,這些人……她不想和這些曾經歧視她的人有過多的牽絆。
但到底,以純是村裡第一個考入清華這樣的一級學府的人,不辦不成樣,最後折中了一下,不請別人,就自家幾個人,擺一桌。這次以純倒是應了。
說是一桌,那天還是來了好多人,還好向樹民有在酒店裡做廚師的經驗,不然一桌折騰成七桌,怎麼也招呼不過來,以純從來沒覺得那樣累過,那些人一個一個,像走馬燈一樣,都過來和她說教一番,剛開始她還笑臉相迎,回覆幾句,後來人越來越多,她的臉都笑得僵了,人還不停的來。
她想,我什麼時候這麼討人喜歡了?
好不容易折騰到半夜,人終於走光了,以純偎在顧止菁的懷裡早已睡著,眼睛卻不停地眨著,一下一下,可見睡得很驚醒。
顧止菁的心一波一波兒的痛,自己女兒竟然敏感成這樣,她無法想像,以前那些人態度給她造成了多麼大的傷害,睡夢中也不能安穩。她小心地把她抱到牀上,頭剛一沾上,以純就醒來了,揉了揉眼睛,聲音悶悶的,“都走啦?”
“都走了。”
以純倒在牀上,側身躺著,“真好。”隨手拿起一個枕頭抱在懷裡,半勾起嘴角,帶著笑意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