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掌柜輕蔑地一笑,道:“盡早將那些棍棒收起來吧,你們不是來收賬的嗎?銀子我們許家的確是拿不出來,這宅子田地你拿去便是了,不用啰嗦!”
話音剛落,眾人具是神色一變。
羅老四大手一揮,道:“許老頭,你這話可是當真?”
“不假!”許掌柜字字鏗鏘。
“你別逞一時意氣,現在后悔還來得及。”羅老四撇著嘴道,“你想想你一家子,可別憑你一時沖動,斷送了子孫的大好前程。”
許家寶也是吃驚不已,他忍不住喊道:“爹——”
許掌柜拼命地憋住咳嗽,道:“二郎,你記著,人是不能向狗低頭的!”
許家寶淚花閃動,點了點頭。
莊善若內心涌起了一股悲壯的情感,恐怕這就是所謂的“威武不能屈”吧。許掌柜在商場摸爬滾打了半輩子,有著生意人的精明圓滑,卻仍保留了一身錚錚硬骨,真是難得可貴。
羅老四倒是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動作了,他根本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他原本只想著要將許家的人好好羞辱一番,卻沒想到病得一只腳踏進棺材的許掌柜竟還有這樣的硬氣。
龍二眼珠子一轉,踮起腳跟俯在羅老四耳邊一陣低語。羅老四聽得是頻頻點頭。
莊善若不知道這狗頭軍師龍二還要使出什么花招,正要轉過頭和許掌柜說幾句話,卻發現手臂上吃力了許多,許掌柜整個身子竟一直往下出溜。她對上了許家玉焦灼的目光。兩個人更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將中間的許掌柜緊緊地扶住。
羅老四嬉笑著道:“許掌柜是個干脆人,這趟差事也辦得輕松。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將房子騰出來?”
許掌柜不假思索道:“三日后你來收房便是了。”
“好,好!”羅老四一甩袖子道,“告辭!”
許家人松了口氣。
突然,羅老四回轉過身,道:“下次短了銀子,可再來錢莊貸。不拘四通錢莊還是聚福錢莊。”
“不必了!”許家寶道,“幾位走好,不送了。”
“那難說,我看過幾日府上怎么說也得貸副好棺材來收殮。”
許家寶臉色一滯。
許掌柜卻是哈哈一笑,道:“不用你操心,倒時候小老兒拿那破席子一卷,倒也落個干凈。”
龍二道:“許掌柜說笑了。”
羅老四在院子看了一圈。又道:“聽說府上進了一批人參?”
“呦,人參可是好東西,許掌柜這身子骨弱,可得好好補補。”
“那哪成?龍老弟,你不知道,這人參不是普通人參,胡吃可是能吃死人的。”
“哎呦喂。羅四爺,這話怎么說的?”
羅老四露出一絲譏笑,道:“龍老弟,你可曾聽說過貍貓換太子一說?”
“哦?難道,這人參是假的?”
許家寶聽著羅老四和龍二竟又不走,站在院子里一唱一和起來,他越聽心里便越慌張,忍不住道:“你怎么知道是假的,難不成是你做的手腳?”
“二少爺,這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你給我尋尋看?”羅老四得意一笑道,“我們特意尋了幾個北方漢子,搞了足以亂真的商陸來請君入甕。又特意將消息放給你家大舅爺,先讓你們嘗點甜頭。”
“你們……”許家寶又氣又愧。
“若不是你太貪心,又哪里會上當?”羅老四呲之以鼻。
“我和你們拼了!”許家寶大喝一聲,紅了眼睛撲了上去。
“二少爺別動怒,不過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我們也沒逼著你買。反倒是你求著我們賣。”羅老四閑閑道。
皂衣伙計們將許家寶架住,使他進不了羅老四的身。羅老四將目光瞟向許掌柜,道:“許掌柜,多虧了你這個好兒子。要不然想把你搬倒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人參的事鄭小瑞動了手腳,許掌柜曾經模模糊糊地猜想過,只是苦于沒有證據。此時羅老四親口將這事說破,許掌柜因為有了心理準備,倒也沒像許家寶那般震動。
“為什么?”
“哈哈,為什么?”羅老四仰天笑了幾聲,道,“沒有為什么,就是你們家讓鄭爺不爽快,鄭爺也要讓你們不痛快。”
許陳氏也顧不得什么了,道:“難道就是因為那秀兒的事?”
“也是,也不是——反正鄭爺的心思沒誰猜得準。”
莊善若留意到許家安全身一震,手指不由自主地抖動了起來,可是苦于扶著許掌柜,不能上前安撫。
羅老四轉向許家安,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少爺,我們鄭爺還時常惦記著您呢。”
許家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鄭爺,誰是鄭爺?”
“呦,大少爺可還糊涂著呢,不過也好,難得糊涂嘛!”
許陳氏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將身子擋在了許家安的前面,卻是自己全身抖得像是篩糠一般。
羅老四輕蔑一笑,道:“放心,鄭爺囑咐了,別人也就罷了,大少爺可千萬別不能動他一根手指頭,鄭爺還得指著大少爺樂呢。”
龍二見機湊上前來,道:“羅四爺,時辰不早了,俏媚姑娘還等著您呢!”
羅老四又是雙手一揮,道:“今兒差事辦得順利,晚上我請弟兄們喝花酒。走!”
皂衣伙計喜不自勝,將許家寶隨意往地上一架,自是跟在羅老四身后揚長而去了。
待院門外的喧鬧聲漸漸地遠去,整個院子像是死般的沉寂。
“嚎——”突然伏在地上的許家寶一陣嚎哭,用拳頭垂著青磚鋪就的地面,哭得是撕心裂肺。“都怪我,都怪我!”
此時,童貞娘才丟下元寶飛快從房間里跑出來,抓住許家寶鮮血淋漓的雙手,哭著道:“二郎,你這又是何苦呢?”
“若不是我,我們家哪里能落到這般田地?”
童貞娘也哭得淚水漣漣:“二郎,是那天殺的鄭小瑞蓄意要害我們。即使僥幸躲過了這一次,也難保不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許家寶猶是自責不已,涕淚橫流道:“是我無用,是我無用!”
許陳氏也一把抱住了身旁的許家安,大哭起來:“天可憐見,我們家是做了什么孽啊!”
許家安木愣愣的,面有戚色。
許掌柜將晃了又晃的身子穩住。喝道:“別哭了,趕緊起來,收拾了,可別讓人看我們家笑話了。”
眾人噤聲。
許陳氏這才想起來,道:“當家的,將這宅子讓出去,我們住哪里去?”
許掌柜深吸了一口氣道:“先賃一處院子先住著。到時候再做商量。”話音剛落,他眼前一黑,整個人癱軟了下去。
莊善若暗叫一聲不好,許掌柜本來就體虛,剛才強撐了一口氣和羅老四等人對峙了這么許久,必然是傷了精氣。小劉郎中臨別前千叮萬囑不能讓許掌柜生氣,這下恐怕真的是回天乏術了。
接下來兩日,許家院子走馬燈似的進進出出換了好幾撥大夫。
莊善若進去看了幾次,許掌柜出氣多進氣少,即使熬了一碗湯藥。也喝不了多少下去了。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怕是華佗再世也難以起死回生了。
許陳氏咬了牙定要將許掌柜醫好,那好不容易拼湊出來的二百兩銀子由她散漫地使著,已經快用盡了。
許家安童貞娘對許掌柜有愧,也不敢多說什么;許家安懵懂;許家玉成日以淚洗面,對銀錢上的事毫不在意;只有莊善若冷眼看著,心里雖道這銀子不是這個使法,許家眼前這般田地也該為日后多做打算。但是身份尷尬,也不好明說,只不過略略向許陳氏提起幾次罷了。
許陳氏一心撲在許掌柜身上,恨不得將剩下的全部身家當了來請名醫。哪里能聽得入耳。
第二日傍晚,莊善若一人在旁邊伺候著。
昏睡了許久的許掌柜突然睜開了眼睛,朝莊善若招了招手。
“要不要請大郎他們過來。”
“不用,我自有話和你說。”許掌柜竟然是目光炯炯有神。
莊善若心里暗道不好,許掌柜此時怕是回光返照,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便溫言道:“您說。”
“我這病恐怕是不成了。”
“娘請了這么多的大夫,都說靜養著,慢慢也能好起來。”莊善若寬慰道。
許掌柜搖了搖頭,道:“我自己心里明白。”
莊善若不語,她經歷過生身父母的彌留之際,臨死之人心里都是明鏡似的。
“唉,我這一輩子問心無愧。”許掌柜眼中閃過一絲愧疚,道,“只做錯了一件事——那便是對不住你。”
莊善若不知該如何回答,這件事許家的確是做得不地道,她只得道:“您別說太多話,養養神。”
許掌柜苦笑了一聲:“我們家也風光過,沒想到臨了是這么一副光景,報應啊報應。好閨女,苦了你了。”
莊善若生怕許掌柜出言挽留她,對于一個彌留之際的老人,她實在是不忍心拒絕。
“你走吧,拿了那張和離文書,明天就回你娘家去。”
莊善若一驚:“許掌柜……”
“終究是我們許家對不住你。”許掌柜像是說得乏了,閉上眼睛,道:“我累了,得歇了。”
……
一夜無事。
天剛蒙蒙亮,莊善若正睡得迷迷糊糊之際,突然聽到正房那里傳來許陳氏一聲高過一聲的嚎哭聲。她陡然清醒了過來,心里沉沉一墜,怕是許掌柜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