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玉凄厲地喊道:“不,不!他不是賊!”
“小妹,你倒是糊涂了!”童貞娘似笑非笑地道,“如若不是賊,他一個遠方親戚,怎么連招呼也不打,竟三更半夜地躲到了我們后院?”
“他不是,他不是……”許家玉喃喃著,咬了嘴唇。
童貞娘又逼問道:“不是賊,那是什么?莫非……莫非他是來找你的?”
許家玉一愣,沖著童貞娘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童貞娘不懷好意地笑著,大半的臉隱在黑暗中,看著竟有幾分的猙獰。
“我是賊!”王有虎大喝一聲,道,“我是賊,我潛到你們家是來偷東西的,是來偷你們家最寶貝的一樣東西的。”他的聲音越說越低,到了最后竟是像是耳語。
許家玉后退了幾步,雙手捂了嘴,整個身子軟綿綿地跌落在井臺上,干脆就伏在井臺上嚎啕大哭起來。
莊善若搖了搖頭,嘆道:“有虎哥,你糊涂啊!”
王有虎沖莊善若看了兩眼,滿臉的剛毅,再次將雙手送到許家寶的面前,道:“綁吧!”
許家寶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童貞娘,再看看伏在井臺上哭得梨花帶雨的許家玉,一時拿不定主意。
童貞娘喝道:“二郎,你還不趕緊的!難道你要眼睜睜地看著娘被氣死,看著小妹被唾沫淹死嗎?”
許家寶哆嗦了一下,胡亂地將麻繩縛到王有虎的腕上。
“緊點,再緊點!”童貞娘從旁指點著。
王有虎任由他們綁著,卻回頭看著哭得身子一抽一抽的許家玉,是滿臉的悲戚與自責。
莊善若趕緊上前,摟了許家玉,低聲勸慰著。
許家寶看著面前比自己高半個頭的王有虎,有些不知所措了,攤了手問童貞娘道:“綁也綁了。該怎么著呢?”
童貞娘只想著怎么去觸莊善若的霉頭,可是又牽扯上了許家玉,分明會“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正骨碌著眼珠子想辦法之際。
忽然,聽到惡狠狠的一聲:“打!”
眾人具是一驚,回頭,只見不知道許陳氏什么時候從板床上起來了,歪歪斜斜地靠在柴房的門框上,直愣愣地盯了王有虎看。
童貞娘趕緊跑上去獻殷勤,扶了許陳氏的一旁手臂,殷殷問道:“娘,你怎么起來了,不多躺躺?”
許陳氏略推了推童貞娘的手。她的臉色依舊寡白,唇上人中處有被莊善若掐出來的青紫,臉上還帶了零星的水漬,頭發更是蓬亂,形容甚是狼狽。可是。許陳氏臉上卻呈現出一股戾氣,襯了她因吃齋而瘦削下來的臉,顯得尖刻。
黑將軍本守在莊善若的身旁,此時卻突然沖著許陳氏吠了兩聲。
“二郎,怎么還不動手?”許陳氏聲音雖弱,可是卻帶了不容置疑的權威。
“這,這……”許家寶遲疑著。
童貞娘心中暗喜。趕緊將那手臂粗的木棍塞到許家寶的手中,道:“雖說他是大嫂家的親戚,可是做下了這樣不堪的事,也就別想著讓人給他留什么臉面。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呢?”
許陳氏點著頭道:“二郎媳婦說的是,既然有這個賊心有這個賊膽。這骨頭怕也是極硬的!”
童貞娘又道:“離天亮還有好幾個時辰,倒不如好好審一審,到底偷了我們家什么東西。”
莊善若心急如焚,這樣粗的木棍砸在人身上可不是好受的。許家寶不算是有主意的人,萬一受他娘和媳婦三言兩語挑撥。下了狠勁,可不生生地將王有虎打壞了?
可是此時此刻,她卻毫無說話的立場,唯一能夠扭轉乾坤的便是她身旁的許家玉。可是此時的許家玉卻將整個身子哭成了一灘水,哪還有思考的能力,說話的力氣?
“啪!”一聲鈍響!
王有虎下意識地舉起了被綁在一起的雙手,木棍恰好砸到了他的前臂上。
童貞娘不滿地道:“二郎,你這力道也忒輕了些,還不跟撓癢癢似的。他大舅爺可是做木匠活出身的,你可得好好用上點力氣才是!”
許陳氏的目光卻像是一把刀子盯在王有虎的身上,恨不得從他身上剜下幾塊肉才好。
她將許家玉如珠似寶地養到這么大,前十五年可是從沒讓她受過什么委屈,但凡是她想要的,可著勁地送到她的面前。
許家玉還未及笄,來說媒的就差點踏破了他家的門檻。什么東家南貨店的少東家,什么西家醋園的二少爺,什么前街剛得了功名的錢秀才,再不濟家里也是有兩進院子有些薄產的。
可惜許陳氏全沒看上。一個是因為許家玉畢竟年紀還小,她舍不得早早地將她嫁出去受苦;再一個,也是更重要的,雖然媒婆介紹的也都是些門當戶對的,可是在許陳氏的心里,她的獨養女兒長得這般如花似玉,性子又溫婉,應該要嫁個更好的姑爺。
后來家敗了,她無數次地后悔,應該早點將許家玉的婚事定下來,在這連家莊里想要找個過得去的,那可是比登天還難。
此時,許陳氏看著面前四五步遠的王有虎,心里更是后悔到滴血。她養了十六年的女兒,難道要便宜了這樣一個小子?
他樣貌還算過得去,身板也壯實,可是——他卻是一個木匠!
木匠?許陳氏在心里冷笑連連,難道要許家玉嫁過去成日里荊釵布裙,替這小子拾掇滿身的刨花?不不不!許陳氏閉了閉眼睛,趕緊將眼前的圖景掃走。
她那么乖巧的女兒,竟然會和人三番兩次地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私會,必然是受了王有虎的蒙蔽和挑唆。
許陳氏想到這兒,又將怨毒的目光轉到了莊善若的身上。
這個掃把星,自從她嫁了過來,他許家便家無寧日。若非是她引狼入室,小妹又怎么會認識這個木匠?又或者,根本是這個賤人從中牽橋搭線,要不然哪里不好私會,偏生是這后院里?
許陳氏越想越恨,越恨越怒,道:“二郎,給我狠狠地打,我恨不得卸下他手腳胳膊來,以泄我心頭之恨!”
“啪!”“啪!”“啪!”許家寶的木棍劈頭蓋臉地砸下來,王有虎干脆也不抬手躲避了,只是沉靜了一張臉,任由木棍落到他的肩上、頭上、臉上、手上。許家寶打得越重,他的身子反而挺得越直。
王有虎就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像,只從喉嚨口發出幾聲的悶響。
突然,黑將軍竄到許家寶身旁,大聲地叫了起來。
“走開,走開!”許家寶虛虛地朝黑將軍揮著手里的木棍,想將它趕走。
黑將軍只倒退了幾步,反而伏低了身子,長大了口想去咬住那木棍。黑將軍已長得高大,它那虎虎生威的樣子和滿口晶亮的白牙,看著叫人膽寒。
“去,去!”
“這狗不知道是隨了誰,養在我們家,卻是個吃里扒外的東西!”童貞娘悻悻地后退了幾步,目光瞟了瞟莊善若。
莊善若覺得黑將軍叫得奇怪,抬頭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原來王有虎不知道被砸中了哪里,正從額頭上歪歪斜斜地留下來幾條血來。那血紅得耀目,看著不由得叫人膽戰心驚。
許家寶也發現了,遲疑地停了手。
王有虎卻勉強一笑,抬起綁在一起的雙手,將快流到眼睛的血抹去,將太陽穴旁邊抹得殷紅一片,更是可怖。
許陳氏冷笑道:“二郎,繼續打。怕什么,大不了我一命替他一命,反正我這老婆子的命也不值錢了!”太過激動,竟然喘了起來!
王有虎勉力睜開被血糊住的右眼,開腔道:“老太太,我王有虎今天在這兒要殺要剮由你,只是你自個兒別氣壞了身子。”
“你別給我假惺惺,也別給我花言巧語!”許陳氏順了順氣,喝道,“待我出了心頭那口惡氣,再將你綁到官府去!”
“好,好!”王有虎喘了口氣道,“既然我是賊,總要有些贓物,煩勞哪位塞幾兩銀子在我身上,到時也好說得過去!”
許陳氏聽得愣了一愣,目光卻有些意味深長起來了。
伏在莊善若懷里一味抽噎的許家玉也停了抽噎,整個身子僵直了起來,她茫茫然地抬起了頭,將目光投到了王有虎的身上,卻又像是觸電了般,立刻又將頭低了下來。
莊善若心中嘆息,王有虎為了許家玉的名聲,自覺自愿地認下了賊的名頭,又甘心挨了這一頓打;而此時唯一能讓王有虎擺脫困境的便只有許家玉一人了。可是,許家玉一個養在深閨的女子,又怎么能自認與人私通?對她這樣一個又羞怯又驕傲的女子來說,不啻是要她的命啊!
莊善若的心里沉沉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突然又聽得許陳氏開腔道:“折騰了這半夜,我也撐不住了。二郎媳婦,你攙了我;二郎,你扶了小妹,我們去前頭歇一歇。過兩個時辰天也該亮了,到時候將這廝送到官府便是了。”
許家寶愣頭愣腦地道:“娘,不怕他跑了?”
“跑?”童貞娘不屑地撇了撇嘴,“有小妹在,他倒是敢跑?”
許家寶扶了哭得全身軟綿綿的許家玉往前院走去。經過王有虎的身邊,他的目光灼熱到如盛夏的驕陽,可是許家玉卻沉沉地垂了頭看也沒看他一眼。
王有虎的目光黯淡了下來,整個人像是融進了無邊的夜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