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身體是一件很奇妙的東西,它雖然是外在的皮囊,是思維和靈魂的承重,但有時身體卻反而能夠控制思維和靈魂。
在某些時候,身體比思維和靈魂更加誠實。
當趙直爬到了余文澤的床上,掀開他的被子,鉆進他的被窩里,然后將另外一床被子蓋在他們兩人身體上的時候。
那股來自于外在的包裹,以及來自另外一具身體上的熱量,讓余文澤在瞬間放棄了想要抵抗的欲望。
但理智依舊還在,余文澤記得他來到這間隔離室的目的,也知道這股冰冷的寒潮很快就會過去。
“不能這樣……你快回去……”
余文澤將腦袋從被窩里面鉆了出來,嘴唇哆嗦著大聲道。
冰冷的空氣刺穿著他們的肌膚和骨髓,全身上下只有一種感覺——冷。
余文澤雖然有所準備,但卻根本沒有想到竟然會這么冷。
自己這輩子可能都沒有體驗過這么冷的溫度,而且還蓋著這種單薄的被子,身上的衣物根本就無法避寒。
已經縮進被窩里的趙直完全不理會余文澤的阻攔,他輕輕地吁著氣,似乎能夠感覺到身體已經比之前暖和了很多。
但是,依舊很冷,冷的幾乎讓他想找一個地縫鉆進去。
四周似乎傳來了陣陣陰冷的風聲,這風聲侵蝕著思維和心理,讓原本已經開始變暖和的身體再次冰涼了下去。
“他媽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像有人在往里面放冷風!”
趙直低聲罵了一句,將被子的一點縫隙拉緊。
“你快出去……”
余文澤的嘴巴里還在說著,他伸出手猛地推了趙直一把,趙直的身子往床邊挪了一下,兩個人中間的空擋變大,一陣冷風忽然灌了進來。
兩個人都被這陣冷風吹的渾身抖動了起來。
趙直急忙再次靠了過去,并將被子裹得死死的,雙手緊緊抓住被角。
“不想死在這,就老老實實的!”
趙直的聲音在被子里面響起。他和余文澤的頭幾乎碰在了一起。
當這股冷意徹底掌控了身體的時候,思維似乎已經完全不聽使喚了。
余文澤甚至已經快感知不到自己的思維了,他的身體只能盡可能地蜷縮,盡可能地往另外一具身體上靠去。
冷風依舊在刮,溫度繼續降低。
兩床單薄的被子裹著兩個年輕男人的身體,試圖抵御這股突如其來的寒流。
可是,好像根本就沒什么作用。
“不行,這樣我們真的會被凍死的!”趙直在被子里面說道,他在說話的時候,冷風就會順著他的嘴巴灌進去,讓他的整個喉嚨和肺部都一陣陣發寒。
“你快出去……很快就好了……”余文澤低聲道,他雖然口里說著讓趙直回去,但雙手卻依舊死死抓著被角。
“什么叫很快就好了?我看是很快就死了——他們肯定想謀殺我們,我操他奶奶個熊——”趙直一邊低聲罵著,一邊在腦中快速地思索著御寒的方法,他可不想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這里。
與此同時,隔離室外面,鄭護士長和麻子臉院警瞪大了眼睛望著隔離室,似乎都有些不敢置信。
麻子臉張著嘴巴道:“這事是這樣的嗎?”
鄭護士長沉默了片刻之后才道:“不是。”
麻子臉院警道:“之前可從來沒發生過這樣的事。”
鄭護士長輕吸了一口氣道:“我也是第一次見到。”
麻子臉院警道:“要不要我進去提醒一下?”
鄭護士長望著隔離室,高高的鼻梁微微蹙動了一下道:“不用了,正好節約時間,連第三項也一并考察了。”
麻子臉轉過頭望著護士長道:“你說是那種事?”
鄭護士長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麻子臉忽然咧嘴一笑道:“可如果他們真做了呢?”
鄭護士長的臉色凝重了下去,高大的身軀似乎微微一顫道:“那他就永遠別想再穿警服了。”
麻子臉嘿嘿笑道:“他可長得像個女人一樣,說不定……”
鄭護士長打斷了麻子臉的話,提高音量道:“再降十度。”
一股股寒氣從四面八方洶涌而來,耳邊甚至能夠清楚地聽到冷風刮過耳畔的聲音。
隔離室內的溫度似乎再次降低了。
“看來他們真的想……謀殺我們……”
趙直感覺自己的舌頭已經開始打彎了,說話都不利索了起來,可他的思維和理智依舊還在,雖然只剩下了一丁點,他用這一丁點的思維在腦中不停地在思考應對的措施。
“沒事……很快就好了……相信我……”
余文澤同樣哆嗦了起來,他真的沒有想到竟然會這么冷,難道他們完全不在乎他這個特殊觀察員的感受嗎?
而且這么冷的溫度,連他這個從受過專業訓練體質還算是不錯的警察都無法忍受,普通人肯定更受不了。
心底的一絲憤怒緩慢升騰了起來,憤怒帶來了內在的熱量,熱量讓余文澤的思維稍稍靈活了起來。
余文澤一邊這樣想著,一邊腦中竟然升起了一股同情心和憐憫心來,他覺得他們對待病人的方式太不人道了,而且非常變態,不知道在別的精神病院中是不是也這樣,反正余文澤是真的有些看不下去了。
要是病人本身沒有病,在這種極端的環境觸發下,說不定真的會出現什么精神上的毛病。
而且,通過之前的一系列事件,余文澤相信,這個趙直應該不是那個碎尸的變態精神病醫生……
不過,也難說……
余文澤在心中迅速否決了自己,對于人格分裂這種事,他在電影和小說中都看到過,有的確實隱藏地很深。
可是,如果真像他們說的,趙直只是梁正義的一個分裂人格,那現在承載他們兩人的共同肉體都快被凍死了,還有必要繼續隱藏嗎?
余文澤沒有再繼續想下去,身體的寒冷再次襲擊而來,比之前的更加劇烈,他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好像泡在冰水里一樣,連呼吸都帶著冰涼的顫抖。
就在這時,趙直那只緊抓著被角的手緩緩放了下去,放在了余文澤的肩膀上。
肩膀上傳來了一股熱量,同時帶著一股力量。
趙直搖晃著余文澤的身子,低聲道:“你沒事吧……”
余文澤低聲回應這:“沒事……”
兩個人的臉幾乎靠在了一起,呼出的氣息撲在對方的臉上,帶著些微的暖意。
“這樣下去真的會死的,我剛才想了,冷風應該是從上空吹來的,我們在床上受到的冷風會多很多……”
“那我們去哪?”
“床底……”
余文澤沒有說話,一方面是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另外一方面是他完全沒有預想到事情竟然會變成這樣。
難道外面的人就這樣眼睜睜看著而不進來做些什么止,或者將冷氣關掉也行啊。
當前的局面似乎都已經很明晰了,趙直不會因為在這樣的嚴酷環境之下就精神崩潰,做出異常的舉動,甚至將主人格召喚出來的。
就在這時,一雙手臂猛地抱住了余文澤的腰肢,在那一瞬間,余文澤忽然渾身戰栗了一下,他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別的什么原因。
余文澤還沒來得及抗拒,趙直就已經將他攔腰抱了起來,同時在耳邊低聲道:“抓緊時間!”
話音未落,趙直就夾著被子翻轉了一個身子,雙臂將余文澤抱在了胸前,然后再次翻滾,直接從床上‘噗通’一聲滾到了地上。
異常迅速地,兩個人就鉆到了床底下。
趙直將床單迅速鋪開,兩個人幾乎在同時躺在了床底下面,被子也很快裹的嚴嚴實實。
隔離室外面的兩雙眼睛再次瞪大了起來。
麻子臉院警不可思議地道:“這樣也行?!”
鄭護士長的臉色越來越凝重,她壓低聲音道:“做好隨時進去的準備,先去把門鎖打開。”
麻子臉院警急忙走到了門邊上,悄悄將門鎖打開,然后走到鄭護士長的旁邊,繼續瞪大眼睛望著隔離室。
麻子臉院警那張麻子臉上似乎帶著一絲猥瑣的笑容,他緩緩說道:“我還沒跟男人這樣子睡過呢,不知道感覺怎么樣?”
鄭護士長沉聲道:“怕是女人你也沒這樣睡過吧。”
麻子臉抬起頭,望了一眼護士長那張雙厚厚的嘴唇,似乎想說什么話,但最終還是忍住了沒說。
兩人再次靜靜地望著隔離室里面的情況。
隔離室里面的溫度已經零下四十度,在沒有很好的御寒衣服的情況下,一個人真的很難依靠自己的意志力堅持下去。
但如果是兩個人就不一定了。
余文澤被趙直攬著自己的腰鉆入了床底,鉆進去之后,情況似乎好了許多,但依舊異常地寒冷。
余文澤感覺趙直的雙臂似乎松開了一些,但卻并沒有完全放開,余文澤的一只手拉著被角,另外一只手出于本能也放在了趙直的肩膀上。
在將手放在趙直肩膀上的一剎那,余文澤似乎感到一陣心理的顫動。
可是,余文澤并沒有因此而覺得很惡心,也并沒有覺得很厭惡。
他只是覺得能夠讓對方溫暖,同時讓自己溫暖,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但是,還是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在體內升騰了起來,余文澤甚至不知道這到底是怎樣一種感情。
慢慢地,兩個人的身子越靠越近。
近到兩個人的鼻子尖都頂在了一起。
慢慢地,兩個人的手臂都摟住了對方的腰,從最開始的局促到緩慢用力,然后逐漸變得自然。
熱量在兩個人之間悄無聲息地傳遞著。
呼吸緩慢而悠長,眼睛緩緩閉上。
在這樣一個極寒的禁閉環境當中,似乎沒有能夠阻止這兩個身份迥異,目的完全不同的男人以這樣一種奇特的方式靠近對方的身體。
他們只是出于對于自我的保護,如果能在保護自我的同時,給予對方溫暖,那何樂而不為?
也許身體對于靈魂來說并不重要,但如果沒有身體,那靈魂何處寄居?
如果真的有所謂的靈魂,那么它肯定希望肉體能夠變得舒服,而不是在極寒的冰凍之下逐漸僵直,直至失去活力。
在逐漸失去了對于思維的掌控之前,余文澤的腦中想到了這樣幾個問題:
特殊考察,到底是在考察什么?
是人性的弱點,還是人性的優點,如果這兩點共存,如何取舍?
是身體對心理的影響,還是最原始的生存本能,如果是本能,那么如果犯錯,歸咎于誰?
而且,最關鍵的是,這一次作為特殊觀察員的他,到底是誰,在考察誰?
是他在考察趙直嗎?
還是趙直在考察他?
亦或是,門外的那些人在考察他們兩個?
不,也許,這是在考察參與并觀看這次事件的所有人。
在這樣一場早已事先安排好的任務當中,發生的所有不確定突發事件,都是對于每個人人性的一次考察。
不僅僅是余文澤和趙直,還有鄭護士長,麻子臉院警,鈴兒,梅醫生,院長……
余文澤陷入了從未有過的沉思當中,并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腿被趙直的腳給蹭了一下,那把綁在小腿上的匕首因為夢游又加上剛才的一陣翻滾,終于從腿上脫落了下來。
趙直的身子輕微彎曲了一下,伸出手將那把匕首抓在了手里。
手掌摸到了刀鞘,然后緩緩拔出。
刀已經出鞘,但人卻渾然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