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文澤站在鏡子面前,已經站了兩個小時。
模糊的鏡子里面映照出了他的身軀,他的四肢,他的脖子,他的短發,還有,他的臉。
此時他的臉上,有一塊橢圓形的疤,這塊疤印在眉心往上一指的位置,額頭的正中間,疤痕還是新的,像剛剛冒出芽的一小團綠草。
他用手指輕輕觸摸了一下自己的疤痕,嘴角受疼痛的牽引而微微抽搐。
一塊火紅的鉗子灼燒了他的皮膚,也刺穿了他的心靈,鼻子尖似乎還能聞到那股肌膚燒焦的味道,耳邊似乎還能聽到肌膚燃燒發出的‘嗤嗤’聲響。
他的眼皮發紅,眼圈四周布滿陰影,這陰影幾乎將他的整雙眼睛都蒙在了下面,透過陰影的間隙,可以隱約看到兩道沉痛的目光。
他就這樣盯著自己的臉,眼睛一眨也不眨,這曾經是一張秀美到讓女人都心生嫉妒的臉,這曾經是一張讓男人誤以為他是女人的臉,這曾經是一張讓他自己備受苦惱的臉。
可,即使他不曾喜愛過這張臉,但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要燒傷自己的臉,弄出一個半個巴掌大小的疤痕來。
他伸出手,在鏡子上摸了一把,鏡子變得清晰了一些,他再次將臉靠近,仔細看著那塊疤。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顫抖的笑容,這笑容像是冬天的風一樣刮在他的臉上,既生硬又銳利。
他從鏡子前離開,趴在了床邊,從床底下拉出了一個銹跡斑斑的箱子,打開箱子,撲面而來一股腐舊的氣息,在箱子的角落,他取出一塊卷起的紙張,展開以后,是一幅畫報,李小龍的畫報,赤裸著上身,握緊雙拳,臉上帶著不屑一顧的憤怒。
他將畫報小心翼翼放在了床上,又從箱子里面取出幾件衣服,是李小龍的經典背心,他將背心扔在了床上,最后,他從箱底取出兩根雙節棍,其中一根已經斷為了兩截,斷裂處可見腐爛的痕跡。
端詳了片刻之后,他將那根斷裂的雙節棍重新放回到箱子里,將另外一根夾在了腋下。
他轉過身去,再次面對著鏡子,帶著疤痕的臉,布滿沉痛的眼,微微上挑不屑的嘴角,這個表情,這個形象,這個樣子,是如此自然。
他輕輕地呼吸,心底沒有悲痛,反而充斥著一種想要發泄的欲念,這個欲念憋了他將近二十年。
房門緩緩打開,一個高大的身軀緩步邁了進來。
透過鏡子,余文澤看見了那個人,那是他的大隊長,孔武。
孔武將房門輕輕關上,站在門邊,像一尊鐵塔,但鐵塔的臉上卻有一種無法隱喻的表情,不管是什么,反正那不是他經常掛在臉上的那種讓人感到害怕的殺氣。
“大隊長。”余文澤轉過身來,對著孔武行了一個禮。
“有些事,需要自己去爭取。”孔武說道,“你一直做的還不錯。”
“還遠遠不夠。”余文澤說道,他額頭上的傷疤開始發疼。
孔武往前兩步,站在余文澤的面前,用一雙漆黑的眼睛盯著他看了一會之后才道:“你會成為一名合格的院警。”孔武停頓了一下之后繼續道,“或者是一個優秀的人。”
說完之后,孔武伸出手握住了余文澤的手,然后輕輕拍打了一下。
余文澤發現自己的掌心里多了一張紙條。
孔武伏在余文澤的耳邊低聲道:“給鄭圓圓。”
“鄭……”余文澤緊握住紙條,話還沒問出口,已經明白了,“放心,大隊長。”
孔武走后,門外響起了一陣細細碎碎的聲響,毫無疑問,他們都在偷聽,余文澤將紙條貼緊口袋藏好,把箱子重新塞回床下,將畫報貼在了床頭,然后邁開步子,走出了房門。
這是他受傷之后的第一次出門,走廊里有幾個院警在偷看,有一個院警迎著他走了過來,他昂著頭,沒有躲閃,當兩個人即將撞到一起的時候,那個院警閃開了。
“臉上長了一朵花哦,小婊子。”院警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菊花長到了臉上。”又有一個聲音響起。
“這才是窩囊廢該有的樣子嘛。”
“我覺得腮上還要刻幾個章才行。”
聲音在身后漸行漸遠,在來到一樓之后,有個人站在門口等他。
“你還算識相。”吳野說道,同時伸出手摸向了余文澤的額頭,“讓我看看我的藝術品。”
余文澤將頭扭開,往后退了一步道:“吳副隊,那件事過去了,如果你覺得還不夠,那就再來一個,但現在,我要去巡邏了。”
“哈哈哈哈!”吳野身后幾個院警大笑了起來。
吳野聳了聳肩,也跟著笑了兩聲,然后拍了拍手掌道:“這才像話,以后好好干,會有甜頭給你吃的,但如果你再犯錯的話,我保證就不止是臉了。”吳野迅速貼近,用警棍戳了戳余文澤的小腹:“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余文澤的嘴角抖動了一下:“我相信一定會的。”
說完之后,他便從吳野的旁邊繞了過去,走出宿舍樓之后,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他忽然有些恍惚,似乎很久都沒有見過陽光了,他抬起頭,瞇起眼睛,看到了天空中高掛著的紅彤彤的太陽。
他在陽光的照射之下前行,臉上載著一道疤痕,身上背著無數傷痕,可他的心底沒有悲痛,也沒有絲毫的波動,他甚至想笑,但笑容卻始終浮現不到他的臉上。
他忽然明白了,為什么有些人從來不笑……或許并不是他們不友好不善良,而是他們背負了太多的傷痛。
在這家精神病院,不笑的人有很多,其中就包括那個身高馬大的鄭護士長。
余文澤等了好久,終于等到鄭護士長從重病樓走出來,他立馬迎了上去。
“鄭護士長,我有話要給你說。”余文澤在和他擦肩而過的時候,低聲說道,同時他的腳步并沒有停,繼續往前走去。
鄭護士長停住了腳步,然后轉過了身子。
“說。”鄭護士長跟上了他的腳步,兩人一前一后。
余文澤忽然轉過身來,順勢將手中的紙條放在了鄭護士長的手腕上,低聲道:“有人讓我將這個帶給你,你看過之后自然會明白。”說完之后,余文澤就朝著前方快步走去,就好像剛剛他僅僅只是在巡邏。
鄭護士長將手腕上的紙條捏在了掌心,望著余文澤離去的背景,愣了許久。
陽光有些刺眼,她低下頭,揭開了紙條,瞇起眼睛,看起了上面的字。
可是,紙條上并沒有字,而是畫著一只小鳥。
鄭護士長的眼睛緊緊閉了起來,嘴角因為控制不住的激動而顫動著。
恍惚間,她好像聽到了耳邊有個渾厚的聲音在喊她的名字:“圓圓……圓圓……”
她看見一只小鳥從腦海的黑暗中一掠而過,留下一串嘀啾的音符,還有一個高大的身影。
那個身影將她攬住懷中,親吻著她的額頭,對她說:不要怕,我會保護你。
后背又開始疼了,一瞬間疼痛就襲遍了全身,她緊咬著牙關,一只手撫摸著自己的后背,她似乎能感受到后背上一道道傷痕正在滴血。
“鄭護士長,你怎么了?”
鄭圓圓陡然睜開眼,看到章悅正在自己的面前。
“我沒事……”她將紙張捏在掌心,直起身子,邁步往前,短暫的調整之后,她說道,“普通病區最近情況怎么樣?”
“除了有幾個病人不服從管理之外,一切正常。”章悅道,“護士長,你確定你沒事,你都流汗了?”
“那個趙直怎么樣了?”鄭護士長擦了一把額頭的汗珠道。
“他沒死,現在活得好好的,今天還幫我解決了一個棘手的病人。”章悅笑了笑道,“不過你為什么問他呢?”
“沒啥。”鄭護士長閉上了嘴巴,沉吟片刻之后道,“干活去吧,記得我們自己能解決的事情就不要依靠院警。”
章悅偷瞄了一眼鄭護士長,微笑道:“那是肯定的。”
鄭護士長快步往前,朝著宿舍樓走去,章悅站在普通病區的階梯旁,望著她那高大的身軀和有些搖晃的肩膀,臉上的笑容慢慢消逝,隨后閃身進入了普通樓層中。
鄭圓圓回到了自己的宿舍,將房門鎖牢之后,再次打開手中的紙條看了一眼,隨后,她憤怒地將紙條撕碎,扔在了地上。
“為什么……為什么……還要來找我……”
鄭圓圓壓抑著自己的聲音,碩大的身軀在抖動。
“就這樣不是挺好的……會一直這樣下去的……你看不見我……我看不見你……”
她走到了鏡子面前,顫抖著雙手解開了自己上衣的紐扣。
淚花在她的眼眶中滾動,后背疼痛難忍,當紐扣全部解完之后,她緩緩脫掉了自己的上衣。
她半轉過身軀,透過鏡子,看著自己的后背。
她那原本應該潔白的后背上,攀著一條一條干癟的黑色的蛇,那些蛇不會動,那些蛇是死的,那些蛇是一道道隆起的溝壑,觸目驚心。
一條,兩條,三條,四條,五條,六條——
從肩部往下,到后腰處,一共六條。
她將胸罩摘下,滑落到了地上,被胸帶遮住的地方,還有一條。
不多不少,一共七條。
這七條蛇,就是她身上背負的七重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