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過的時候,原本陽光明媚的天氣忽然變得有些陰沉,一陣陣冷風穿窗而入,在房間內盤旋回蕩,發出嗚嗚的輕吟聲。
孫震陽起床關窗子的聲音將趙直吵醒,趙直翻了一個身,迷迷糊糊中感覺到天似乎黑了,他的腦袋有些暈沉,全身更是一陣疼似一陣,他艱難地抬起脖子,望著孫震陽的背影問道:“幾點了?”
孫震陽轉過身子道:“三點過,現在是活動時間,可以去三樓自由活動,你去不去。”
趙直的腦海中迅速浮現出了不久之前剛想到的逃離計劃,他喉間發出一聲暢快的叫聲,隨即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背上傳來一陣疼痛,讓他禁不住輕呼了起來。
趙直一邊呲牙咧嘴地撫著自己的傷口處痛呼,一邊低聲道:“去啊,為什么不去,這么好的機會。”
孫震陽的表情微微變化,并沒有回話,然后他轉過頭去對著二子的床喊了一聲。
被子蠕動了一下,被子底下傳來了二子略顯疲憊的聲音:“今兒,不出。”
今朝有覺今朝睡,今日有夢今日圓。
今兒,不出被子,明兒再說明兒的。
一床有些發灰的被子將二子的整個身體都蒙在了下面,他的身子一動也不動,如同一個待殮的死人。
孫震陽輕吸了一口氣,和趙直對視了一眼之后,便朝著門外走去。
走廊里面的病人多了起來,護士和院警也變多了。
人們在低聲交流著,有的人在笑,有的人在哭,有的人躲在角落里低聲自語,有的人對著墻壁不停撞頭。
趙直一邊在走廊里面走著,一邊左顧右盼,一時間看得目瞪口呆,竟然都忘記了觀察樓道的擺設和院警的看守點。
在四樓通往三樓的樓梯口處,趙直看到了那個讓他印象特別深刻的抱著嬰兒的女人,此時那個女人正在緩慢下樓,她的步伐很慢很慢,每走下一階樓梯似乎都要一分鐘的時間,她的雙眼瞪得很大,一眨不眨地看著懷中的嬰兒。
嬰兒的臉是紫紅色的,雙眼微閉,長長的睫毛跟隨著呼吸微微顫動。
嬰兒在母親的懷抱中熟睡,嘴角流出了一縷白色的唾液,或許是夢到了什么好吃的東西。
趙直跟在女人的后面緩慢下樓,盡量避開她的身體,可奇怪的是,在超過她的時候,趙直竟然還是擦到了她的肩膀。
女人的頭如同上了弦的鬧鐘唰地一下就轉了過來,一雙瞪得很大的眼睛望著趙直,嘴角像是篩子一樣不停地抖動著。
趙直急忙往旁邊躲開,一雙手緊貼著墻壁,迅速朝著樓下走去。
趙直一邊回過頭去望著那個女人,一邊急忙往后退著。
這個女人絕對不是一個正常人——
或者說,不像是一個能夠用正常思維來解讀的人。
她那張快速抖動的嘴和那雙充滿驚懼的眼睛讓人不由地汗毛直豎。
趙直深吸了一口氣,轉過頭來,恰好看見孫震陽正在不遠處回過頭望向自己,趙直急忙朝著孫震陽走去,一邊走著一邊還在心中想著那個女人懷中的嬰兒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剛才跑哪去了?”孫震陽道。
“你沒看見那個抱著嬰兒的女人?”趙直心有余悸地問道。
“最好不要和她打交道。”孫震陽說了一句話之后就緊緊閉上了嘴巴,似乎是怕說多了惹禍上身一樣。
看見孫震陽的表情,趙直也不再多問,只不過心里還是隱隱感覺有些怪異。
“走,我們去活動室玩會吧,放松一下。”孫震陽伸展了一下手臂道。
“活動室?還是算了吧……我現在渾身疼,再活動怕是要散架了。”趙直一邊說著話,一邊左右仔細觀望著。
三樓的空間很大,前后相通,左右分立,左邊全是窗子,可以看見外面,窗子用柵欄封死了,應該是防止病人從這里跳下去,此時正有一個短發女人靠窗站立,眺望遠方。
右邊全是房間,房間大小不同,功能也不同,從前往后看去,分別是活動室,會議室,閱覽室,主題會診室,盡頭處是一面堵死的墻壁,兩邊分別是兩間很大的辦公室,房門緊閉。
趙直默默點了點頭,將該層樓的所有建筑和解構全部記在了腦海中,同時他回過了頭去,再次看了一眼來時的走廊。
趙直在心中暗道:看來只有一條路徑能夠通往一樓,那就是身后的這個走廊。
就在這時,耳邊忽然響起了孫震陽的聲音。
“除此之外,還有閱覽室,主題會診室,你看你想去哪?”
“會診室是啥?”趙直望著第三個房間房門上的牌子問道。
“就是幾個病人聚在一起聊天,說說傷心的事。”孫震陽輕描淡寫地道。
“閱覽室呢,就是圖書館吧?”趙直跟在孫震陽的身后往前走去,同時望向了第四個房間房門上的牌子。
“圖書館?!”孫震陽忽然提高了音量,臉上露出了一副自豪中帶著鄙夷的表情,“就這也配圖書館,真正的圖書館比這至少大上三十倍!”
趙直笑了笑道:“孫老師之前真的是老師嗎?”
孫震陽撫了撫鏡框微微一笑道:“那是當然,我曾經去過大英圖書館,那氣派,那宏偉,簡直——”
“哎,說了你也不懂,反正就是很厲害,很厲害!”
孫震陽的語氣中帶著一絲莫名的興奮。
“好,那我們就去閱覽室瞧瞧,說不定能查出點什么有用的資料。”
趙直跨步往前,朝著閱覽室走去。
孫震陽還在趙直的身后說著什么,趙直似乎根本就沒有聽見。
閱覽室內中間是三排桌椅,兩旁是零零散散不規整擺放的書架,一眼即可望見盡頭。
趙直和孫震陽對視一眼,兩個人都是輕搖了一下頭。
“這閱覽室里所有的書,我基本上都看完了,然而并沒有什么有用的東西。”孫震陽扶著鏡框,一雙眼睛掃視著閱覽室里面。
“有些書可以多看幾遍,倒也無妨。”趙直邁開步子,朝著書架走去。
趙直現在最知道的是這家精神病院的發展史,他相信在他們自己家的閱覽室里面,應該會有那種專門介紹這家精神病院本身的書籍。
可是結果令趙直失望了。
趙直嘆了一口氣,隨手從書架中手抽出一本小說來,小說名叫《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作者名叫茨威格。
貌似很熟悉的名字……
趙直嘀咕了一聲,便拿著這本書朝著中間的桌子走去。
孫震陽早已坐在了桌子旁,手中正拿著一本書快速地翻看著,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孫震陽瞥了一眼趙直手中的書,語氣中帶著一絲驚訝。
“怎么了,我不能看嗎?”趙直將書‘啪’地一聲甩在桌上,幾個正在看書的病人似乎被嚇了一跳,紛紛抬起頭望向趙直。
趙直帶著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坐在了凳子上。
翻開書之后,趙直的眉頭隨即皺了起來。
第一頁上竟然滿是手寫字,不知是哪個瘋子寫上去的,字跡潦草,完全認不出來。
第二頁,第三頁,第四頁……
全都被鉛筆字和一些奇怪的顏料給涂滿了……
趙直輕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道:“這個女人果然陌生,因為我完全沒法看清她的真面目。”
孫震陽苦笑了一聲道:“陌生的可不止是女人,最可怕的是連來信都不知道是什么內容。”
孫震陽的話音剛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忽然從背后響了起來。
緊接著,一個毛絨絨的腦袋伸到了孫震陽和趙直兩人中間。
“我剛剛作了一首詩!你們想不想聽?!”
毛絨絨的腦袋中露出了一張略顯消瘦的臉龐,唯獨一雙眼睛睜得很大,眼神中閃著興奮而喜悅的光芒。
這是一個長著一頭如同絨球一樣頭發的女人,當絨球散落徹底下來的時候,她的腦袋像是不見了一樣。
“不!你們一定要聽——一定要!”
還沒等趙直和孫震陽說話,那個女人便快速地說道,她說話的語氣很迅速很干脆,像是打了一連串的響指一樣。
“你是……”
趙直剛剛說了兩個字,那個女人忽然將絨球一樣蓬松的頭發抹到了腦后,雙眼望著他,臉上露出了笑容,一雙雪白的牙齒露在外面。
“你仔細聽,我的詩是這樣的!”
“往東,往西,兩個方向,卻只有一雙腳掌。”
“飛翔,落下,兩個動作,卻只有一個歸宿。”
孫震陽已經站起了身子往門口走去。
趙直剛剛起身,卻被那個女人一把拉住了胳膊。
“你一定要聽我念完,這是我的詩,我的詩,世人都應該記住!”
女人的雙眼中露出興奮到不可遏制的光芒,她的語氣急促,神情亢奮,手指因為過度用力直接嵌進了趙直的肉里,讓趙直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孫震陽從不遠處回過了頭來,朝著趙直撇了撇嘴,然后便轉過身走了出去。
趙直輕吸了一口氣,按捺下自己的性子道:“你到底是要干嘛?”
“聽我念詩,聽我念詩,聽我念詩!”
女人說話是一串一串的,像是根本就不需要換氣一樣,語氣既短促又有力。
“那我要是不聽呢?”
“必須要聽,必須要聽,我的詩,世人都應該聽聽。”
女人轉過頭去,望向了身后幾個病人,大聲地喊叫了起來。
身后幾個病人像是躲瘟疫一樣,迅速躲開了,有幾個病人甚至直接逃出了閱覽室。
就在這時,兩個院警手拿警棍沖擊了閱覽室,朝著他們快步走了過來。
女人似乎變得緊張了起來,她再次捏緊了趙直的手臂,大聲道:“你聽我念完!聽我念完——”
“往東,往西,兩個方向,卻只有一雙腳掌。”
“飛翔,落下,兩種狀態,卻只有一個歸宿。”
“揚帆,起航!”
“你們要干嘛,讓他聽我念完,聽我念完啊——”
兩個院警拖住了女人,瘦弱而有力手掌不甘地從趙直的手臂上脫落,她的雙腳在地上打滑,不停地踢踏,她的嘴巴在蠕動,聲音越來越遠。
“你聽我念詩,聽我念詩,好不好?!”
“我是個詩人,是個大詩人,世人都應該聽聽我的詩!”
“我的詩是這樣的——”
“往東,往西,兩個方向……”
“風向,落下,兩種狀態……”
“揚帆,起航——”
女人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趙直愣在原地,手臂上依舊殘留著陣陣隱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