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已經到了泰安十年(1241)的深秋。大河以北分到了地的農夫已經種了兩回冬小麥。大秦國的內政整頓可以宣告大體完成了。
河東西路與河東北路合二為一。改稱河北行省。原順天府張柔治下的易、逐二州及其屬縣劃歸北平行省。改山東西路為山東行省。以濟南府、東平府來隸。治所設在東平。另有濱州、棣州、德州、博州、泰安州、兗州、滕州、濟州和曹州。又。太行山以東、雁門關南北山西、大同二省合二為一。僅留山西行省。陰山外設群牧司七處。擢劉郁行山西省事。
楊惟中改行河北省事。以史楫為同知兼知真定府。掌管民政。行省即“行中書省”的簡稱。為中央派出機構。張柔之長子為河北提點刑獄使。掌管刑獄訴訟。為刑部的派出人員。董文炳為河北廉訪使。御史分內外。中央為內臺。地方為外臺。稱為“行卸史臺”。是中央御史臺的外派機構。各府、州又設監察御史。職責肅政監察。
擢禮部楊奐。加翰林大學士銜行省山東。張榮長子邦杰為同知省事兼知濟南府。嚴實之子嚴忠貞為東平知府。姚樞為山東廉訪使。又宋子貞、李昶、張德輝等入朝面君。問對頗合上意。命宋子貞總領河財賦。張德輝總領山東財賦。李昶留朝為翰林大學士、知制誥。
這當中的大小官吏。既有出自朝廷。又有勛貴親屬。還有素有清譽的文人。趙誠既控制了河北山東的最重要地政權與財權。也對前諸侯們頗有照顧。至于更多的稍次級別各種職務。那就充滿了斗爭與聯合、陰謀與陽謀的故事。這一旦整頓吏治。相當一部分人還未習慣。去年一年趙誠親自下令抄沒、撤職、流放甚至問斬的人。比他過去十年親自裁決案件所涉及地官員加起來還要多。
盡管過去積累下來地苛政流毒。還需幾年的厘清與拔亂反下。但不管怎么說。經過近兩年的整頓或者說折騰??偹闶墙鉀Q了河北與山東吏治不清、軍民不分、缺少監督地種種弊政。最重要的是不僅成功地讓百姓分到了地。享受著朝廷輕徭薄賦的優惠。也兵不血刃地解決了諸侯擅權地問題。
趙誠感覺自己很是折壽。中書令王敬誠與耶律楚材二人卻相繼病倒。人人都知道這是給繁重的政事累地。趙誠連忙勒令二人在家休養。不得過問政事。
王敬誠病稍好。便到耶律楚材府中探望。王敬誠畢竟正值盛年。經過一番調養。這病好得也快。耶律楚材已經五十一歲。遭此大病。立刻顯現出一個老者的衰敗氣象。
這二人相繼病倒。成了中興府朝廷與街頭巷尾談論的重大新聞。中興府百姓們中有人自發地替他們到寺廟與道觀中燒香祈福。只因二人在百姓中地威望極其高。深受百姓愛戴。
王敬誠善謀劃。又頗能隨機應變。能讓同僚下屬們甘心辦事。但失之于細致周全。常常被耶律楚材抓到不少把柄。與他相比耶律楚材更像是“社稷之臣”。事無具細皆能一一考慮周全。只是耶律楚材過于剛正不阿。朝內朝外無人不害怕他。百官敬他、怕他。但不敢跟他過于親近。
二人表現在生活情趣上也不同。王敬誠雖然并非貪圖奢侈之人。但食不厭精。家中庭院近年來也建了不少。偶爾也會請一班歌姬來家中表演。在這一點上倒與趙誠相似。這免不了有人借此巴結他。但耶律楚材卻是相反。他生活極其儉仆。家中最多地就是字畫與書籍。趙誠每次賞賜給他的財物。耶律楚材一律分給別人。自己分文不留。二人好比春秋時晏嬰與管仲。耶律楚材私下里批評王敬誠奢侈逼上。認為大臣要是追求奢侈。那就是逼著君王更講排場。王敬誠也指耶律楚材儉樸逼下。因為上官太儉仆。那么就是讓下屬們無法做人。原來奢侈可恨。節儉也不是美德。換句話說。一個人要過著與他身份相適應地生活。
有人勸耶律楚材不必跟中書令王敬誠過不去。能放過就放過。再怎么說。王敬誠是當朝第一重臣。也是第一功臣。可耶律楚材卻公開講:國王讓我做御史中丞。便是要監察百官。中書令犯了錯無人指摘。那就是我耶律楚材的錯。
那些在耶律楚材面前找不到門路地人。便拾掇著王敬誠去秦王面有見言。要將耶律楚材調離朝廷中樞。那時燕京方下。因為耶律楚材熟悉燕地。派去治亂也是理所當然。不料王敬誠從此再也沒理這個人。
朝中君子多。但面對功名利祿。總會有小人出現。想當初國家初建。趙誠本想讓耶律楚材來當中書令。那時候很顯然耶律楚材從政經驗與人生閱歷要比王敬誠強得多。結果還是讓王敬誠當了中書令。成為百官之首。這就給小人們猜測的空間。小人們忽略了王敬誠與耶律楚材二人的品德。更忽略了他們二人之間深厚的友情。或許他們之間對朝廷某項方略有不同看法。也會爭執。但是他們都有著共同的夢想。往大里說是治國平天下。往小一點說就是讓趙誠成為一個有為之君。他們是趙誠最信賴的兩個人。三番兩次。就再也無人敢挑撥他們二人之間的關系。
二人既然是養病。都刻意不談政事。漫無邊際地談著閑話甚至風花雪月。倒也相宜得很。因為有貴客來臨。房中多點了兩根明燭。燭光照在耶律楚材的臉上。更顯出他蒼老憔悴的神色來??吭诖差^的耶律楚材忽然嘆道:
“我老了。怕是也要去閻羅殿報到了!”
“這是什么話!晉卿兄怎能如此消沉?”王敬誠佯怒道?!皶x卿兄還是不要胡思亂想的好!”
“僅僅是十年前。我還可以騎馬與年輕健兒們一起急行軍一天一夜。不曾拖沓。如今我真的老了。這兩年在政事堂里坐堂久了。就腰酸背疼??戳耸畮追莨难垡怖匣?。夜里要頻起夜小解?!币沙牡??!叭速F有自知之明。不服老不行?!?
“晉卿兄雖老。但仍是廉頗。朝中不可沒有晉卿兄坐鎮?!蓖蹙凑\安慰道?!皼r且。國主大業仍未完成。晉卿豈能萌生退意?”
“南朝陸放翁有詩曰: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币沙牡馈!拔乙沙碾m然對國主對朝廷也有一些小功。卻有一個心愿未了。死了也不甘心吶!”
耶律楚材的心愿當然就是親眼看到趙誠在自己地輔佐下登上帝位。面南背北稱帝。盡管趙誠實際上已經是皇帝。但是汴梁未下。洛陽未克。在滿朝文臣武將的眼里。取了河南才是真正的中國皇帝。那就好好活著。完成自己的心愿。”王敬誠見耶律楚材地十分痛心地樣子。害怕這不利于耶律楚材養病。連忙勸道。
“聽說國主已經著手率軍南下東進。要亡了金國?”耶律楚材問道。
“就是這兩天才有的事情?!蓖蹙凑\答道?!案唢@達昨日來探望我時。告訴我的。國主惦記我們二人身體有恙。叮囑朝中群臣。不讓我們接觸朝廷大事。只要我們好好養病。晉卿兄莫要牽掛。我們二人雖有病在身。但朝中文有顯達、克己。武有何、郭二人。更有劉祁等一班俊杰拾遺補缺。您就安心將病養好吧?!?
“呵呵?!币沙妮p笑了一下。“你看。我這是老糊涂了。以為朝中諸事非己莫成。小看了群臣。讓從之見笑了?!?
“這是哪里話?顯達、克己是追隨國主地老人了??墒悄贻p一輩的賢達之士。多半賴晉卿兄舉薦。才入國主法眼的?!蓖蹙凑\笑道?!跋氘斈陣鬟€為賀蘭國王時。身邊卻是缺少賢臣謀士。如今朝中賢者齊聚。山野名士云集。爭相效命。共助吾王偉業。國勢蒸蒸日上也?!?
“是??!”耶律楚材與王敬誠回首往事。不禁噓唏。
人的一生境遇十分奇妙。若不是趙誠。王敬誠不過是一個只能背著人發發牢騷地文人。也許早就死在了大漠。哪里有如今的地位?而耶律楚材恐怕窮畢生之力。也不會如今天這樣能發揮才干。得到朝內朝外的尊敬。
“大人。國主駕到!”下人匆匆地跑進來稟報道。
“快請!”耶律楚材想掙扎著起身。王敬誠連忙按住道。“晉卿兄還是躺著吧。我去迎駕!”
“那就拜托從之了!”耶律楚材想了想。也就沒有堅持。
時間不大。耶律楚材就聽到傳來一陣急促地腳步聲。他聽到趙誠那熟悉地聲音傳來。飽含著關切之意:
“晉卿的病。是否好了些?”
“回國主。依臣看。還需再清心靜養幾日才好。不可落下病根?!蓖蹙凑\在外面回答。
臥房門被推開。趙誠走了進來。親衛們紛紛在房門外止步。
“臣有病在身。恕臣未能親自迎駕!”耶律楚材從床上坐了起來。
趙誠伸手將耶律楚材地身子扶下。笑著道:“咱們之間。何必講究忒多虛禮?況且這孤今夜只是微服來此。不用客套?!?
他見耶律楚材還要客套。連忙揮了揮手道:“晉卿??蓜e又給孤講什么上下有別那一套禮儀。卿的身體要緊。卿是孤地左膀右臂。一定要潛心靜養。早日康復!”
耶律楚材的病容。令趙誠感嘆生命的可貴。他可以為他討來靈丹妙藥。卻無法令耶律楚材年輕一歲。想到耶律楚材為自己立下的功勞。趙誠此刻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多謝國主厚愛!”耶律楚材道。他的眼角泛著淚花。自古文人的理想便是學得文武藝賣于帝王家。他對自己能夠遇到趙誠感到十分地幸運。趙誠也幾乎在他的注視下。走上了權力的巔峰。這位年輕君王的種種表現也處處符合他心目中的明君形象。即便是手握生殺大權。仍然保持著二十年如一日的風度。趙誠對耶律楚材的尊重與優待。那是沒說的。而這正是文臣們最夢寐以求的。
“國主今年春秋三十五了吧?”耶律楚材問道。
“正是!”趙誠奇道?!半y道晉卿找到了長生不老之藥?”
“臣可沒丘處機的本事?!币沙谋悔w誠的玩笑話逗樂了?!安贿^。國主將來可以無憾事了。而臣卻有憾事?!?
“晉卿若是有心愿未成??膳c孤明說。孤必會為你取來。”趙誠正色道。
“晉卿兄的心愿便是我朝大軍能有朝一日滅了金國。取了汴梁城。國主可祭祀天地。面南稱帝?!蓖蹙凑\插言道。
“晉卿放心。上月孤已向臨安派出使者。想來宋人必會應我。既便是宋人無意出兵。今我朝兵多將廣。不缺英勇善戰之輩。兵甲齊備。糧草充足。克洛陽、取汴梁易如反掌。到時候孤便會正式稱帝。”趙誠許諾道?!胺Q帝不過是一件小事。孤所愿的是國泰民安。百業興旺。此間的錦繡文章可以發揚光大。這全賴晉卿與從之還有百官同心協力才成。晉卿還是安心養病。早日重回朝中。助孤處理大事。”
“國主有命。臣哪敢不從?”耶律楚材應道?!俺贾缓拊缟耸?!”
耶律楚材感嘆生命的可貴與華發的早生。又恨曾經蹉跎了十多年的寶貴時光。然而他忘了。若不是這十余年的飄泊與滿眼的瘡痍。他就不會成為如今的他。
趙誠也是如此。他曾經想做個腰纏萬貫的商人。若不是看夠了燒殺搶掠與鮮血。他就不會揭竿而起。走上了爭奪霸權的道路。自己刀鋒所指之處。殺人盈野的場面再也激不起他心底的激動之情。他早已經與這個時代融為一體。雖然仍有堅守。但已經與一個地道帝王沒有太大的區別了。
“生于亂世。混跡在刀槍箭雨之中。并非我等可以選擇的?!壁w誠道?!爱斕煜聸]有了征討的時候。孤也就沒有了遺憾!”
若是真沒有了征戰。趙誠不知道到時候自己有沒有遺憾。他那顆心早已經被欲望統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