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放下手中的書,瞇眼看向窗外湛藍的天空,唇邊漾出一個小小的弧度。皇阿瑪啟程去塞外了,再過不久,他的兩位叔伯就會相繼辭世,而索額圖也將被處置,沒有裕親王府的支持,老八少了一個助力,因為索額圖,太子則引得皇阿瑪心懷猜忌,風(fēng)暴即將到來了呢!
“爺,羹湯送來了,爺可是現(xiàn)在要用?”高無庸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喚回了屋內(nèi)人的思緒。
胤禛活動一下手腕,看到腕上的墨玉佛珠,眼中不由得一暖,語氣略顯輕快地道:“端進來。”
外面的高無庸心神一松,聽出主子心情不錯,莫名地放心了些。他提著食盒進去,目光不敢四下環(huán)顧,徑直走到書案邊拿出里面的天青色小碗,恭敬地退到了一邊。
胤禛起身,視線落到放著的碗上,爽快地端過來品了起來。這是按徽音定的食譜做的,說是用食補的法子幫他調(diào)理身體,如果下一次探脈的時候沒有任何進展,那么……
高無庸看到再度放下的碗是空的,不免對側(cè)夫人萬分敬佩。主子不吃的東西很多,伺候膳食真的不是好辦的差事,可是側(cè)夫人三月里交給他的食譜單子,花樣多不說,還能把主子平時不吃的東西,精巧地化到湯水或者味道里,讓主子想挑都挑不出來。
這兩個月,胤禛的飲食一直很規(guī)律,且單設(shè)了一個小廚房,如今府里地位最高的三個主子都有小廚房,旁的人仍在大廚房吃用,不過所有的食材是從轉(zhuǎn)入胤禛名下的蔬果店提供的,只是其他人不知道這個罷了。
“下去吧!”書案后的男子復(fù)又坐下,剛用得羹湯確實不錯,但看到那碗,胤禛就不知該說什么好了。這是徽音送過來的幾套瓷器之中的一個,其實瓷器并不稀奇,他見過、賞過、擁有的瓷器也不在少數(shù),只是這幾套全是汝窯的天青釉,就顯得很奢侈了。
汝窯的天青釉傳世的極少,色澤典雅素淡,在宋代官窯瓷器中堪稱絕品。皇阿瑪也曾下令仿過,可總沒有真品那么漂亮,但是徽音送來的這些,和真品完全一樣,如果不是看了底下的款識乃是她的印鑒,胤禛都認定這就是宋代汝窯出的東西了。
書房門被出去的高無庸關(guān)好了,胤禛復(fù)又拿起書卷開始看。
自去年顏顏落水,已過去半年之久,徽音卻一直未曾做什么,平靜得近乎詭異。即便是胤禛,也以為自家側(cè)夫人不會有動作了,可是……從查過莫璃之后,他一直盯著宮里屬于莫璃的人脈,最近,終是發(fā)現(xiàn)了些問題。
選秀。
胤禛搞不懂,徽音究竟想要做什么。莫璃的人脈,只是在宮里多說了些話,對著皇阿瑪、皇瑪嬤提著選秀的事,德妃那里同樣如此,他探聽不全那些話,可是憑著已經(jīng)知道的,想來想去也僅能知曉,這耳邊風(fēng)都是順著皇阿瑪他們的心吹的。
但,選秀又怎能和收拾烏喇那拉氏扯上關(guān)系,胤禛卻是百思不得其解。這次選秀會因為兩位和碩親王的喪事延遲到明年,即使選秀結(jié)束了,他府上也不過進來個鈕鈷祿氏,無論怎么想,和顏顏落水的事都沒有半點關(guān)系。
有些頭疼的胤禛不得不承認,他完全不了解徽音的慮事習(xí)慣和方式,以至于竟看不出宮里那陣耳邊風(fēng),吹著有何用意。
“奴才見過側(cè)夫人,側(cè)夫人吉祥!”守在書房外的高無庸忽地出聲,語氣間似乎微含訝異。
胤禛一愣,隨即眼底劃過驚喜,他可不會覺得這是幻覺,高無庸沒膽子亂打誆語。放下書卷,他直盯著門口,心里涌出一種期待而溫融的感覺。
“高公公,四阿哥可在里面?”清潤肺腑的女子嗓音,確然是徽音無疑。
“回側(cè)夫人,爺在書房內(nèi)。”高無庸答。
“勞煩通報一聲。”
“奴才不敢。”高無庸連忙道,他知道主子如今看重側(cè)夫人,又怎么敢托大?
胤禛冷靜下來,暗自覺得奇怪,徽音突然回府,應(yīng)該是有緣故的,否則……一到別院就不肯回來的人,怎會連個信兒也未傳就趕回來?想到這些,他神情恢復(fù)了清淡,揚聲道:“進來吧!”
書房門被推開,一襲淡綠色騎馬裝的女子走進來,身上系著件煙綠色的薄披風(fēng),腳蹬淺綠色的鍛面靴子,從頭到腳都飾有精致的刺繡,青絲梳作小把子頭,簪著兩三樣金嵌淡色碧璽的首飾,通體滿洲貴婦的氣派,高貴得體,雍容明秀,再加上那出眾的相貌,足以吸引住任何人的目光。
高無庸敏銳地感到氣氛變得不對,連忙掩好門溜了。
“你就這么策馬回來的?”一想到他的女人經(jīng)過鬧市,被許多或老或少的男人用或驚艷或貪婪的目光看過,胤禛就忍不住燒起心火,一張臉發(fā)黑發(fā)冷地問出口,雙眸不禁有些陰沉。
“先別管那個,我有事找你。”徽音幾步走到書案邊,披風(fēng)下的手探出,左手捏著一本書并一條乳白色的面紗按到了桌上,“哎呀,真是礙事!”她這才注意到面紗,隨手將其掃到了一邊。
胤禛看著被撥過去的素紗,表情立刻緩和,此時才垂眼望向攤在他面前的書。封面精美華麗,制作考究漂亮,但是,卻絕不是大清會有的東西,這是……是后世那個技術(shù)發(fā)達的年代才能做出來的。
徽音緊緊盯住皺起眉頭的男子,一字一頓地說:“不要問我這書的來源,也不要問我它的制作工藝,你仔細看完這本書,然后我們再談。”
“嗯。”胤禛應(yīng)了,可這本書的出現(xiàn),帶給他的沖擊,確實是很大的。南巡時莫璃手持的槍,這本后世的書……他不是不想知道出處,只是暗自有些惶恐,害怕一旦問了,就會發(fā)生什么超出他預(yù)料、令人無法掌控的事。
徽音見這人答應(yīng)了,長出一口氣道:“那我先回院子了,你看完后我們再說。”
書房門開了又合,屋子里頓時陷入寂靜。
胤禛僵了一會兒,有些猶豫地抬手,下一刻猛然推過原來看的書卷,拿起了面前那本精裝書。他端坐在椅子上,修長的手指果斷地翻過了華麗的封面,黑眸肅然瞇起,抿著唇開始閱讀書中的內(nèi)容。
后世行文都是橫版,且用不同的符號斷好了句,這些胤禛是知道的,是以一本兩指厚的書,他一目十行的看過去,比平日里看線裝書還要快上一半。只是因為書里的內(nèi)容,時而被氣得臉色發(fā)黑,時而眸光陰沉冰冷,時而怒極反笑,單那本書狠拍到桌子上的次數(shù),就不下十次,他卻渾然不覺掌心疼痛似的,照舊邊看邊發(fā)泄情緒。
高無庸送來膳食時,被書房里數(shù)九寒天一樣的低氣壓給驚得肝膽俱顫,好容易才從里面收拾了碗筷出來,頓覺夏日里的天氣,真是舒服極了,什么躁熱難受,那根本沒法和書房里比。
這邊的胤禛如何惱怒暫且不提,那邊回府后安頓妥當(dāng)?shù)幕找簦彩乔榫w不佳。
西北院里,詩韻幾個各自收拾著帶回來的物品、衣物,臥房中兩個女子相對而坐,正是徽音和莫璃二人。
莫璃神色不太好,眼底流竄著晦暗難明的光:“你怎么看這事?”
“先看過人再說。”徽音半瞇著眼,周身的氣息有些危險,“我發(fā)出的那道加急‘音字令’什么時候會有回復(fù)?”
“最快下午,最慢晚上,你說的幾個地方不遠,菩提和雪苑親自去看了,他們倆的速度,你是知道的。”莫璃手握成拳,有些煩躁地道,“要不然干脆殺了算了,這種不知所謂的女人,誰知道會干出什么事來?”
“等菩提和雪苑回來,看看胤禛的意思,再決定不遲!”徽音沉吟后開口,唇角莫名地翹起,看著有些瘆意。
莫璃呼吸一滯,緊接著恢復(fù)平靜,表情雖然還很不好,但是語氣正常了,她有些復(fù)雜地問:“你怎會告訴胤禛?這事……”其實沒必要讓那個男人知道吧?
“他有權(quán)知道此事,而且,他若不知道,怎會提前生出疑心?與其等到將來我費力去阻止改變,還不如讓他自行解決。”徽音眼底掠過狡猾的光,說得很是自然。
莫璃心念一轉(zhuǎn),恍然大悟了。她豎起大拇指,贊道:“高,實在是高!你要是天下第二的奸詐之徒,排行第一的一定已經(jīng)進棺材了!”
“多謝夸獎!”徽音受得坦坦蕩蕩,根本不覺得這樣的評價有什么不好。她伸指點點額角,略微有些憂心,“如果菩提和雪苑送來的消息,是我期望的那樣就更好了……”
兩人再也沒有交談,似乎都在等待著揭曉答案的那一刻,有些緊張又有些忐忑,卻不知究竟是該期待,還是該下意識地推拒。
夏夜,緩緩來臨了!
戌時三刻,胤禛踏出了書房,他死攥著那本書,隨意披了件披風(fēng),神色冷肅地往西北院走,一雙墨眸如冰似雪,整個人周身仿佛凝結(jié)著臘月的霜。高無庸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不停地在心里祈禱,主子可千萬別注意到他,若是能把他當(dāng)球一樣踢走,就最好不過了,當(dāng)然,這愿望是實現(xiàn)不了的。
夜色沉沉,和某人的臉一樣黑得怕人。
直到胤禛進了側(cè)夫人的臥房,高無庸才大大地松了口氣,忍不住抹了把冷汗,只覺得里衣的背心處都濕透了。
徽音坐在去年底換的繡四季花卉紫檀木屏風(fēng)后,窗戶開著個縫隙,夜風(fēng)徐徐而入,浮動著她發(fā)間的青玉步搖一陣輕晃,引得那玉珠穿成的墜子碰撞不已,發(fā)出玉石特有的清吟,分外悅耳好聽。
胤禛關(guān)門走過來,將手中的書放到桌上后坐下,只是脊背挺得筆直,看似坐姿端正氣派,實則他的背緊繃得如拉滿的弓弦,若是了解他的人,都能發(fā)現(xiàn)這份不妥。
“胤禛。”徽音喚他,伸手覆住了擱在精裝書旁邊的那個拳頭,口吻平和地道,“你可看完了?”
明明未曾聽到半句寬慰開解,胤禛卻因為從手背上那個不大的掌心傳來的溫度,奇異地褪去全身的僵硬,拳頭不由自主地松開了。他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算是答了話。
“你怎么看?”徽音見這男人不再渾身緊繃,像是探討問題一樣很自然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