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的時間很快過去,夜幕降臨時便有人來接陳牧馳去京都著名的酒樓“醉風樓”。馬車噠噠的聲音在喧鬧的街市中消弭于無形,陳牧馳靠著車壁透過簾子看人來人往的忙碌。收回視線,他閉上眼休息,直到到了醉風樓,趕車的伙計喊他,他才從迷糊中清醒。
下了車,眼中映入的便是“醉風樓”三個朱紅大字。趕車的伙計給他帶路到二樓的雅間,進去時雅部南休與斐源古皆已在座。
“快坐!”雅部南休看到陳牧馳進來,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在兩人對面坐下,其余人出去后,雅間內便安靜下來。
斐源古給自己倒了杯酒悶悶喝起來,雅部南休見了,攔住他道:“不要喝太多,你身體不是不舒服。”
動作停滯,斐源古有些不敢相信這是雅部南休在與自己說話。再回神時,雅部南休已與陳牧馳在說其他什么。他一直不怎么待見陳牧馳,此刻便也不如何搭理。
雅部南休也不是多話的人,偶爾說一兩句,陳牧馳與斐源古聽著,三人之間的氣氛冷冽的過分。
酒過三巡,陳牧馳突然問雅部南休,“為何不能平靜的生活呢,戰亂只會讓人們流離失所。”
“開疆擴土是每個皇帝都夢寐以求的,我身為碣曦帝王,怎可安居一隅,不思進取?”言罷,雅部南休喝下杯中酒,手緊了緊道,“無論唐以青是生是死,他都必然恨極了龍宣天,你既然對他情深若斯,為何不替他報仇?”
迷茫的視線驀然清醒,陳牧馳怔怔看著雅部南休,良久,嘲諷,“連我也不放過嗎?”
斐源古把玩酒杯的手微頓,視線投向雅部南休,心中驀然一緊,這個人不是喜歡陳牧馳嗎,如今竟想讓他作為一枚棋子嗎?
“你可以不去想,仍然安安穩穩的過你的日子。”直直盯著那雙呆愣的眼眸,雅部南休絲毫不退讓。
垂下眼眸,眸中掠過一絲痛苦,陳牧馳聲音暗沉,“你想讓我如何做?”
“這個極為簡單。若你答應,我便讓你站到那個龍宣天身邊,讓你來將他推下那高高在上的龍椅。”眼中精光一閃,雅部南休嘴角泛起一絲冷笑。
他真的有這個能力,真的可以為唐以青報仇,還是只是成為雅部南休毀滅明毓的一顆棋子?思考許久,陳牧馳低聲道:“你我相交你曾經真心過嗎?”
神色一變,雅部南休五指收緊,臉上陰晴不定。真心嗎?他若無心,何故那日放他與唐以青離開?他若無情,為何今日才與他提及此事?但這些話語終究只是腐在心底,永遠沒有機會再說出口。在他打算利用陳牧馳的那一刻起,他的情便慢慢死去,他是碣曦的皇,他首要該想的是碣曦。
“你自己感覺比我說的更加真實。明日我與皇兄要回碣曦了,你若想通了便去錦繡,我會派人留在那里。”末了,又補充道,“漣藿并不知我身份,這樣對她或許更好。”
月上中天,天色已不早。雅部南休要喊人送陳牧馳回去,卻被陳牧馳攔住,“你有什么辦法可以讓我在龍宣天身邊出現,且不讓他有所知覺?”
“你看這個如何?”說著,一張完美無瑕的人皮面具覆于雅部南休臉上,一張俊美邪氣的臉瞬時化作一張粗狂冷厲的大汗形象。
陳牧馳呆了一呆,雅部南休取下面具遞給他,陳牧馳接過放在手心,覺得神奇而詭異。
“你對朝中人物并不了解,因而你若真的有心參與此事,便先要從一個無名小卒做起,待你對那人了解夠深,我便可為你制造一面相似的人皮面具,到時接近皇帝,暗中下手的機會便會多很多。”雅部南休的話讓陳牧馳猶豫不決,他有些心動,卻又不確定事情是否真如他所言。他在碣曦國呆了幾個月,以梁從回那樣真實身份的重臣都逃不出命損的厄運,他陳牧馳又何來自信,以一副假面便可蒙蔽所有人,且為唐家報仇?但若不如此,他恐怕此生都沒有機會。雅部南休雖心懷鬼胎,但目前而言他們的敵人卻是統一的。
“你如何為我安排一個身份進入皇宮甚至某位重臣身邊?”陳牧馳道。
“昨日我便已做好了一面人皮面具,是宰相府里的一個小廝。你先去那里好好熟悉宰相的所有習性以及言談舉止,等這些都掌握了,再進行下一步。”雅部南休說罷,看陳牧馳沒有什么反應,便安慰道,“此事需要從長計議,不能心急。”
陳牧馳皺眉,難不成將來讓他扮作宰相接近龍宣天?若如此,真正的宰相不是被殺便是被擒,他這么做真的對嗎?
“很晚了,先回去休息,此事不急在一時。”說完,便喊侯在外面的人送陳牧馳離開。
陳牧馳一走,便只剩斐源古與雅部南休兩人。回到坐上,雅部南休看斐源古神色間的憂慮,不覺笑道:“皇兄這是怎么了?”
斐源古抬頭,眼前的人并不似從前那么冰冷傲慢的對待自己,可他卻還是看不透這人的心,他面對自己的時候到底是怎樣的心情?“南休,你……有沒有一點喜歡我?”
彷徨不安的聲音,讓雅部南休一震。外表如何冷酷,但在面對自己的時候卻是一副軟弱的樣子,面前的人真是那個曾經與自己勢若水火的皇兄嗎?看著那幅哀傷的面容,心里不覺涌起一絲心疼。他起身坐到斐源古身邊,捧起他的臉道:“不要露出這樣的神色。”
語罷,唇便吻了上去。
心
里有種甜甜的澀澀的感覺,斐源古緊緊擁著眼前的人,只希望這一刻能夠天長地久。他是瘋了,才會在與這個男人發生了關系之后愛上他,可他不悔,哪怕只能永遠躲在陰暗里見不得陽光,只要這個人還需要他,他便知足了。
陳牧馳回去后,久久不能入眠。他腦海中一直回憶著雅部南休的話語,越想便越難心安。他可以為了一己之私而害整個明毓毀掉嗎?這里不僅是他的故國,也是唐家三代付出所有努力而得來的成果。可若真的如此碌碌無為,什么都不做,他卻覺得好不甘心。
燭火搖曳,映著他的臉明明滅滅。
窗子外寒風呼嘯,嘩啦一聲吹開窗子,陳牧馳一驚,視線投去,猛然瞧到一個身影。他一怔,急忙追了出去。那人沒料到被突然發現,想要躲避卻已不及。陳牧馳看著這個有些熟悉的背影,聲音顫抖,“你……”
“我曾經救過你一次,只是那時候你已經昏迷不醒,這幾日辦完事從此經過,便順道來看看。”那人的聲音低沉厚重,沒有絲毫唐以青的影子,而那張去了銀色面具的臉也不是唐以青的。那夜,果然是他的幻覺嗎?
忍不住后退幾步,他的身體貼著冰冷的墻面,口中喃喃道:“你不是他!”
心狠狠抽痛,但唐以青卻還是穩住聲音道:“你怎么了?”
凄涼一笑,陳牧馳盯著那張普通的臉眼神黯淡,“多謝義士當日救命之恩。”
“不請我進去坐坐嗎?”那人笑道。
陳牧馳收拾起凌亂的心緒,請對面人進屋。進去了屋子內卻不見得比外面暖和多少,陳牧馳給他倒了杯熱水道:“不知怎么稱呼義士?”
“……在下,云起。”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好名字!”贊罷,又道,“在下陳牧馳。”
兩人隨意聊了起來,云起見識廣博,讓陳牧馳不由心生敬佩。而云起,不,該說是唐以青,看著陳牧馳雖笑著,臉上卻始終纏繞著揮之不去的惆悵,不覺想伸手將面前的人擁入懷中。
云起在陳牧馳眼中便是一個闖蕩江湖的俠士,那日救他亦純屬巧合。但陳牧馳想起那晚月色下的慘狀臉色不由一變,幾番想開口卻都作罷。
兩人又聊了許久,陳牧馳看看外面問道:“云兄暫居何處?”
眼神一閃,唐以青唏噓道:“孤身在外,居無定所,此刻正是想要去找個旅館住下。”
看了看唐以青,陳牧馳道:“云兄若不嫌棄,不若今晚便暫居寒舍。”
眼中掠過一絲喜色,唐以青仍故意道:“這樣恐怕不太好,叨擾牧馳兄怎么好意思呢。”話雖是如此,卻也不見有絲毫想要離開的意思。
陳牧馳從那扇破舊的柜子里取出一床被褥放在他自己那張狹窄的床上,唐以青還不及欣喜,便又聽陳牧馳喊他同去搬了幾張曾經教學的桌子放進屋內拼在一起,然后將被褥鋪在上面,陳牧馳不好意思道:“今晚你睡床上,我睡這里就好。”
唐以青遺憾的看了一眼那張狹小卻溫暖的床,掩飾掉無奈道:“牧馳哪里話,我這個借宿的當然不能霸占著主人的床,還是你睡床,我睡桌子上吧。”
兩人推拒好一陣,最后便是陳牧馳睡床,唐以青睡桌子上鋪好的臨時床位。
關好門窗,吹了燭火,屋子內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唐以青將目光投到那張角落里的床上,什么也看不見,但他卻執著的盯著。當日他被仇恨沖昏頭腦,持著紫龍寶劍潛入皇宮。可惜龍宣天那狗賊實在狡猾,他料到他必定會前去行刺,因而自他料理了唐家之后,身邊無時無刻不跟著幾位暗藏的高手。唐以青那日趁著龍宣天沐浴,拔劍狠狠刺去,卻不想半途便被幾柄劍架住。龍宣天看到他大笑道:“你終于來了,讓朕好等。”
他不顧一切的想要斬龍宣天于劍下而不得。不僅如此,他還處處受制。打了一會兒功夫,除了那本身便纏得他脫不開身的幾大高手,隨著皇帝一聲令下,無數的御林軍皆身披盔甲一涌而入。一人敵千人,結果自然不作他想。
龍宣天本就沒有想過給他過堂公審的機會,私下里派人將他清理掉。可是天無絕人之路,在那種境況下,執行的一個侍衛竟然偷偷幫他蒙混過關,在被丟入亂葬崗的時候,他張開眼看著暗沉的夜,才敢相信原來他真的還活著。
摸摸懷里的黑玉,唐以青不無感慨,若不是那日他與陳牧馳僥幸走到那片廢墟得到這塊蝠霊玉,或許他真的永遠都見不到陳牧馳了。
感覺到黑暗中陳牧馳的呼吸漸漸平穩,他起身摸黑坐到陳牧馳身邊。當日若不是他任性的拋下唐家不管去碣曦,或許爺爺他如今還在。與陳牧馳一起回明毓知道唐家的慘狀時,他不是沒有看到陳牧馳眼中的擔憂和他躲開時他臉上的悲哀,可是他無法自然的和他在一起,他不怪陳牧馳,他怪的是自己,若他能想的周全些,或許便不會發生那種事。那時候的他沒有辦法冷靜的面對陳牧馳,卻不想那一次任性險些讓他們天人永隔。
“以青……”低沉痛苦的嘶啞在喉嚨里輾轉,最后破碎溢出。
抓住陳牧馳緊握的雙拳,唐以青蹲在床邊,眼中泛起堅定,“你既然沒有將我忘記,我便絕不會將你讓給那個家伙。”
傻傻在黑暗中呆了許久,待陳牧馳又沉沉睡去,他憑著感覺將陳牧馳的雙手塞入被窩,卻在摸到那具冰涼的身體時愣了下。
“怎么這么冰涼。”責怪似的嘆了聲,唐以青掀開被子鉆進了那個被窩。
熟睡中的陳牧馳似是感覺到身邊的溫暖,身體動了動,下意識的向著他懷里靠了靠。摟著熟悉的身體,唐以青有些疲憊的閉上雙眼,意識漸漸陷入朦朧。
一夜過去,待天際泛白,紅日將升時,唐以青首先清醒過來。他看著懷中靜靜睡著的面容,在他額前一吻。剛要起身,卻在兩人身體摩擦的時候突然情動。狠狠抱了抱懷里的身體,唐以青不舍的松手出了被窩。給陳牧馳掩好被角,他不情不愿的爬上那空了一晚拼湊的床鋪,剛一鉆進去,他便打了個寒顫。
陳牧馳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帶著淡淡暖意的陽光透過窗戶的縫隙撒進屋內,讓人心情也不覺明媚許多。穿好衣服,看著唐以青還未起,他便輕手輕腳出了門,出去買了些食材,他一個人便忙活著準備兩人的早飯。
唐以青是聞到飯菜的香氣時仍不住睜開眼的,他坐起身看向陳牧馳的床,一看被疊的整齊的被子便知他已起身。匆匆穿好衣服,走出去便看到陳牧馳在廚房里有條不紊的來來回回。
見他醒了,陳牧馳笑道:“云兄,你先梳洗,飯菜馬上就好了。”
“一定很好吃。”唐以青的眼中帶著懷念。他還是前不久吃過陳牧馳做的飯菜,雖然簡單,卻的確很好吃。
他聽從陳牧馳的話去梳洗,不一會兒,陳牧馳收拾好了便喊他一起幫忙端菜盛飯,他看著他每個動作,心里溢著滿滿的暖意。
兩人一邊吃,一邊談論些有的沒的。陳牧馳仔細看著面前人吃飯時的動作,不覺脫口道:“你很像我一個朋友。”
“朋友?”唐以青疑惑。
點點頭,陳牧馳的眼神有些飄渺,“他也總是這樣坐的端端正正,動作一絲不茍,不是十分精細,卻帶著無可挑剔的高貴。或許那便是自靈魂里散發出的傲氣。”
唐以青故作好奇,“是你很好的朋友?”
“很重要的人。”語氣沉了沉,陳牧馳低頭夾菜,送入口中,卻如同嚼蠟。
一頓飯,突然變得詭異。陳牧馳沉默不語,唐以青時不時抬頭看看陳牧馳,也不見有什么食欲。其實他很想告訴陳牧馳他在他面前,他便是唐以青,但是,以目前的情況,還是不知道為好。他雖對陳牧馳志在必得,但那卻是在他還能活著的前提下。唐家的仇不能不報,否則他有何顏面面對唐家列祖列宗。
“牧馳如果失去最重要的東西或者人會怎樣?”唐以青小心翼翼的問。
“我會一直等下去。”堅定的語氣不容置疑。
“若你們人間黃泉,永不能相見,等待還有意義嗎?”他不放心,所以才這么逼迫。他原以為陳牧馳會大吼,可是他只是紅著眼抬頭看他,眼角閃爍著晶瑩,他努力眨了眨眼睛,才沒有讓那滴晶瑩滑落,“他真的不在這個世界了嗎?”
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手已經伸了出去。指尖滑過眼角,他眼神帶著疼惜,“不要流淚。”
“以青!”驀然抓住那只手,陳牧馳失控的喊出聲。
頭腦一清,唐以青猛的收回手,尷尬道:“牧馳兄,真是抱歉,剛才看你的樣子太過傷心,不覺就這么做了。真是失禮。”
呆呆看著眼前的男人,許久,陳牧馳的眼中突然多出了一絲神采,“云兄不必道歉,是牧馳失禮了。”
唐以青有些看不懂陳牧馳,前一刻明明一副傷痛欲絕的樣子,后一秒卻不知為何突然有些陽光燦爛的感覺。狐疑的上下打量陳牧馳,唐以青試探道:“牧馳兄沒事吧?”
頷首示意自己沒事,陳牧馳便問唐以青以后有何打算,唐以青照實道可能要在京都呆段日子,此話一出,陳牧馳便道:“云兄在京都也沒什么朋友,不如暫居陋室如何?”瞧見唐以青有些呆滯的臉,陳牧馳接著道,“馬上入冬了,天氣可能更冷,不如將我那張床加寬些,反正你我都是男人,擠一張床湊合幾日應該不成什么問題。”
唐以青正待說什么,陳牧馳拉著他道:“云兄不要拒絕,上次救命之恩還未曾報,你可千萬莫要推辭。”
唐以青以為陳牧馳是大喜大悲之下突然表現出的異常,如此更加不放心他一人在此居住,何況與自己所愛之人共處一室他又如何能夠拒絕?他不知此次可以在此呆多久,但這難得的機會他會好好珍惜。想到此,他便欣然點頭,“那便勞煩牧馳兄了。”
“喊我牧馳便好。”陳牧馳眼中帶著暖暖的笑意,不似曾經風輕云淡的隔離感,而是一種直達心底的溫度。
“牧馳。”
陳牧馳眼角眉梢都帶上笑意,曾經黯若死灰般的心瞬間復蘇鮮活,因為,他想要的答案已經有了。即便如何偽裝,一個人的習性,身材以及眼神是不會變的。還有那雙手的觸感,他記得,而且永遠都不會忘記。
“今日若無事,不如便將那張床收拾收拾。”唐以青呆呆的點頭,此刻還沒有從陳牧馳那一臉笑容中回過神來。
直到陳牧馳走進屋喊他一起搬床,他才如夢初醒。他與陳牧馳相處的日子才多久,他一點都不想就此分開。握緊拳頭,唐以青暗暗下定決心,他絕不能再白白送死,也不能再看著陳牧馳消沉痛苦。朝屋內走去,不知為何又想起那日雅部南休與陳牧馳之間吻,眉頭皺起,眼眸中不由閃過一絲冷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