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歡聲笑語中,眾位大人倒也其樂融融,完全看不出朝堂之上的劍拔弩張。這晚宴倒像是眾位官員之間專門所設的酒宴,那位相府的大小姐則是有些被冷落。
直到夜深,各位官員一一辭去,裴肅也稍稍空閑下來。裴肅到女兒身邊道:“菡嫣,爹也沒想到今晚會來這么多人,他們與爹同朝為官,爹不能放著他們不理,卻是冷落你了。”
“爹爹不必在意,菡嫣明白。”七八歲的女孩,仰著一張天真的臉,眼眸清澈如同湖中水流。
將小女孩抱起在懷里,裴肅吩咐道:“今日是大小姐生日,讓府里的人都過來樂樂吧,權當是添些熱鬧。”
李總管躬身行了一禮,便下去通知了。
陳牧馳還在緊張之前裴肅那深不可測的一眼,便接到李總管的傳話,說是讓府里所有人都到前廳去一起熱鬧熱鬧。陳牧馳本不想去,卻又怕萬一裴肅真的注意到他,此時不去反而引起他的戒心。無奈的放下手中的活,陳牧馳跟在金大廚他們身后一起向著方才的廳堂走去,此時相府里沒有了那些官員大臣,府里的人更放的開些,熱鬧不減反增。
裝著一臉憨笑在眾人中來去,卻始終保持著他與裴肅的距離。可惜,沒待他祈禱多久,過了會兒,裴肅竟然專門喊了金大廚過去。
金大廚去了沒多久便來喊他們這些呆在廚房中的人,陳牧馳低著頭站在一群人身后,看起來很不起眼。裴肅掃了一眼眾人道:“在廚房的人好似有些多了。”就在陳牧馳擔心廚房會不會來個大減員的時候,裴肅再次開口,“李年平日里已經很忙了,額外的還要照顧我起居,正好我便從廚房挑幾個人到我身邊伺候。”
金大廚忙道:“不知大人挑誰過去呢?”
裴肅的視線越過眾人,來來回回后落在小寶身上,“這孩子年級還小,不若跟在小姐身邊做個書童,若你用功,也可識得幾個字。”
小寶一聽,興奮的蹦起來,大聲道:“謝相國大人。”
孩子氣的舉動讓裴肅也忍不住笑了笑。隨后他的視線再次移動,最后落在陳牧馳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陳牧馳一驚,強壓下心中的疑慮道:“小人徐占喜。”
“可愿跟在本相身邊?”裴肅盯著他的眼睛問道。
“小人笨手笨腳的,害怕唐突了相國大人。”陳牧馳話一落,裴肅瞇起眼道,“你說話倒不如你的外表看起來這般魯莽。”
動作有些僵硬,陳牧馳繼續道:“小人見到相國大人,不敢隨便言語。”
“很好,今后你便跟著我,專門伺候我一人即可。”裴肅說完,金大廚趕緊拽拽陳牧馳的衣服,“這可是天大的好事,還不快謝相國大人。”
陳牧馳無奈,只得臉上裝著一副誠慌誠恐跪拜道:“小人謝相國大人賞識。”
此事算是已成定局。陳牧馳他們這邊的小插曲并沒有引起別人太多關注,畢竟宰相常常關照府中上下,今晚是大小姐的生日,慰問廚房也不是什么大事。
一切安排妥當,金大廚他們離開,陳牧馳卻留在了裴肅身邊。李總管在旁邊交代著裴肅的日常習慣,陳牧馳一一細心聽著,不敢有絲毫怠慢。他原先只是預定在相府中慢慢觀察,卻不想此刻卻突生變故。
聽完了李總管的一大串囑咐,陳牧馳不由有些頭暈腦脹。轉頭看到裴肅如同一個尋常百姓般與自己的女兒玩耍,不由一怔,此刻的他還哪有半分之前看到的銳利深沉。
裴肅回頭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年紀也不小了,可有妻兒?”
“家人都在外地的,小人也是為了糊口才到京都的,沒想到運氣不錯,竟然能在相府中做事。”說著,臉上又露出傻兮兮的笑意來。
裴肅看著不由有些疑惑,之前的那個眼神難道只是他的錯覺?看了一眼面前這個面相憨厚的男人,他收回心思望向拽他衣袖的女兒,“怎么了,菡嫣?”
“爹,菡嫣困了。”睜著無辜的眼神,小女孩嘟著嘴道。
“好,那就去睡覺。”牽著女兒的小手,裴肅起身向著裴菡嫣的房間走去。
陳牧馳站在原地看著那一大一小的身影消失,轉頭看著隨著主人離開,漸漸平息的熱鬧氛圍。李總管不滿的對他道:“還站著做什么,相國一會兒便要休息了,你去將被褥都整理好了。”
這些日子,對于相府已經頗為了解,陳牧馳聽完李總管的訓示,便趕緊獨自趕往裴肅居住的屋子。那屋子陳牧馳早就知道,只是卻從來沒有機會靠近。
推開門,屋內簡單的擺設著一些桌椅和書架。經過一道屏風,到了內室,里面只有一張寬大的床,多余的東西一點都沒有。和那個人給人的感覺一樣,簡潔大氣。
將錦被鋪好,又放下床帳,不多時,便聽到外面傳來沉穩的步伐。陳牧馳對著走進門的裴肅道:“床鋪已經鋪好了。”
“今夜已經很晚了,你先下去休息吧。”看了陳牧馳一眼,裴肅溫和的道。
“那小人就先下去了。”說完,正
要離開,裴肅卻似突然想到什么,叫住他道,“明日讓李總管給你安排間離這里近的屋子,也好方便做事。”
“謝相國大人!”行畢禮,裴肅揮手示意,他便緩緩退了出去。
關好房門,陳牧馳松了口氣,裴肅雖然語態皆一副易處的摸樣,卻無端讓他感到莫大壓力。
聽到屋外踏踏的腳步聲逐漸遠去,裴肅臉上神色才冷了下來,全當他是個死人嗎。一個個的把人往相府里塞,雖然徐占喜目前的身份并無可疑,但是想起宴會上那道灼人的目光,他便不覺蹙眉。
他府上有碣曦的人,有皇上的人,還有一些江湖勢力的,頭疼的嘆口氣,暫且便這樣吧,還不是時候,如今只能忍耐。
不到寅時,陳牧馳便起身梳洗前往裴肅的住處。他既被裴肅親點為貼身的仆人,自然要盡職盡責做一個仆人的本分。根據李總管所言裴肅每日寅時起床,卯時上朝。
天還是一片黑沉,揉揉朦朧的睡眼,站在裴肅門前時發現里面已經點燃了蠟燭。遲疑了下,陳牧馳在外詢問道:“大人,您可起身了?”
門從內打開,裴肅穿戴整齊走出來,看著徐占喜道:“怎么起的這么早?”
“小人既是再宰相大人的仆從,理應比您的起的早,只是不想還是晚了。”陳牧馳說完,見裴肅臉上還帶著些許倦意,趕忙道,“我去給您打水。”
得到裴肅的應允,陳牧馳這才出去。不一會兒便打了干凈的水進來,沾濕了汗巾寄給裴肅道:“大人您先洗把臉,我去廚房給您準備些吃的吧。”
裴肅擺手道:“不用了,早朝回來再吃便是,現在也沒什么食欲。”
一切收拾妥當了,裴肅便邁著大步消失在相府的門前。陳牧馳送了口氣,想著暫時也沒什么事可做,便又回去補覺。等再次醒來時,約莫已到了巳時。他拍拍臉起來趕緊去裴肅平日處理事務的書房,只是等他一站到書房門口便有些愣了。
書房中傳來靜靜的翻閱聲,門開著,陳牧馳的視線可以清晰的看到里面。那人一襲絳紅衣袍,頭發束的整整齊齊,一雙桃花眼此刻正看著手上的書本。司暮雪!他在這里做什么?此地平日并不允許閑雜人等進來的,莫非他與裴肅相識?
正想著,司暮雪抬頭看向他,沖著他淡淡一笑,便又低首將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書本上。陳牧馳進去給他倒了杯熱茶,放在一邊道:“公子先喝些茶水,大人他應該一會兒就回來了。”
聽到他說話,司暮雪抬起頭,上下打量著他笑,“你的聲音與我一個朋友倒是相似。”
陳牧馳生怕司暮雪看出什么,只得裝作不經意道:“那真是太巧了。”
於吉說過徐占喜這個身份與他最是合適不過,他進宰相府前也問過說話這個問題,只是一來徐占喜甚少說話,再者他們的聲音雖說不上多么相似,卻還是可以掩飾的過去的,因而陳牧馳便一直沒有如何在意。今日突然見到司暮雪卻讓他險些露出破綻,他整理了下書房中的書籍,道一聲,“我先去看看宰相大人他回來沒有”便慢慢退了出去。
不多久,裴肅回來了,陳牧馳見了便道有客在書房候著。裴肅那張方正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真誠的笑意,陳牧馳不由疑惑,司暮雪是江湖中人,為何卻與裴肅搭上關系。他跟在裴肅身后到了書房,一見司暮雪,裴肅便大笑道:“暮雪,何時來的,怎么不提早說聲,我也好早些趕回來。”
“裴兄可是一國宰相,怎可為司暮雪一人耽誤國家大事。”放下手中的書,司暮雪轉身回以一笑,讓人看著如沐春風。
“暮雪此話可是見外。”說完,兩人相視一笑,頗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也許是嫌陳牧馳在身邊礙事,裴肅和司暮雪沒說多久便將他打發開了。陳牧馳一個人無所事事,想著昨晚上裴肅說要安排間離他住處比較近的屋子,便去找李總管。李總管少不得又訓示他一番,然后又給他找了間屋子。
等李總管安排好一切,陳牧馳忍不住好奇問李總管有關司暮雪的事情,李總管聽了嚴厲的告誡他對司暮雪千萬要以禮相待,他再多問,便被李總管狠狠一瞪,說:“你一個下人管好自己的事便可,不該問的不要問。”
陳牧馳算是暫且安全在相府住了下來,裴肅并不難伺候,每日就是打理著梳洗,他在書房時便幫著研磨,端茶倒水,晚上了便是整理床鋪什么的。這樣反而大多時間都是閑下來的。司暮雪他在相府就見過那么一次,也是后來他才知道,原來他初次混入宰相府那晚準備的晚宴便是為了司暮雪所備。他越加驚異于司暮雪與裴肅的關系來。要說裴肅好歹也是一國重臣,為何對一個江湖草莽如此以禮相待?司暮雪的身份并不簡單,他與裴肅是一直暗中交好,還是最近才有的事?這與唐以青不知又有沒有關系?
心中有諸多疑惑,卻也只能慢慢觀察,裴肅對他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對待,這讓陳牧馳以為那夜裴肅探究的目光或許只是偶然。如今有近距離觀察裴肅的機會,他便一點點的細心將他所有動作神情都看在
眼里。
裴肅喜歡穿墨藍色衣袍,顯得整個人成熟而穩重。裴肅喜喝濃香微苦的茶水,他說這樣的茶醒神最好。裴肅思考問題時總是一副面無表情,眼珠動都不動的模樣,讓人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在做什么決定。裴肅大多時候都呆在書房,翻看的書籍主要是些治國善民的賢治之文。裴肅說話不輕不重,大多時候帶著溫和的笑,但只有離得極近,注意到那雙無絲毫波動的眼眸才可發現一切皆是敷衍……陳牧馳的腦海中,視線里所看所想全是有關裴肅的,越是在這個人身邊呆的久,他便越覺得他是個難得的經世之才。這樣的人若真因他陳牧馳而喪命,卻是他幾輩子折壽都償還不了的。
“你在想什么?”突兀響起的聲音讓陳牧馳回神。他頓了下,遲疑道,“突然想起許久不見的妻兒,有些想念。”
盯著他的眼眸看了看,裴肅道:“想念家人乃人之常情。”
陳牧馳道:“謝宰相大人不責之恩。”
裴肅不語,看著攤在面前的書許久,感慨道:“如今天下看似安定,實則暗潮涌動。碣曦與明毓相鄰,一直虎視眈眈,雖經帝位動亂,卻在新帝的鎮壓下已然平息。雅部南休果然不是好想與的,而我明毓,皇上因自身無端猜忌便將唐將軍一家連根除去,此舉實在讓人心寒。我雖生為宰相,可終究不敢在他面前露出鋒芒,否則羽翼未豐便會慘遭折損的命運。”
陳牧馳心驚于裴肅的一番話,站在他身邊只得低著頭不說話。裴肅卻轉頭問他,“你說當今皇上可是昏暈無道?”
手心沁出薄汗,陳牧馳勉強鎮定道:“國家大事小人不懂,小人只想做好自己的事,維持一家生計便已滿足。”
“本相失言了,今日的話我不想除你我外的第三人知道。”裴肅那雙眼眸突然變得凌厲,如一把刀刃猛的刺入陳牧馳雙眼。
“小人必然守口如瓶。”垂下眸,陳牧馳沉聲道,額上也漸漸滲出汗水。
“下去吧。”收回那逼人的視線,裴肅淡淡道。
等陳牧馳一離開,裴肅便對從外進來的李年吩咐道:“派人盯著徐占喜,若是皇上那邊派來的人,殺無赦!若是其他勢力,便先盯緊了。”
李年領命下去,裴肅冷冷道:“就讓我看看你到底是哪方勢力派來的。”
一個普通的下人,在聽到那樣的驚人之語竟然還能保持平靜,這卻如何都是不合理的,有時刻意隱藏,卻恰是最易暴漏的缺陷。
陳牧馳不知道裴肅的一次試探已對他起疑,他依舊如常在相府上下,無事也不出門,如此一來,沒有什么把柄落到裴肅手上,卻在無形中將那未知的危險減了些。
在相府已經有一個多月了,他對裴肅已有了大致的了解。可是私心里,他并不想出府去找於吉,因為那意味著會將裴肅置于一個危險的境地,而在他了解了裴肅之后,這卻是他不愿看到的。另一方面,陳牧馳對于裴肅始終有些防備,尤其是那日裴肅無意間所言更讓他警惕,這也是他不愿輕易出府的一個原因。
又一日,裴肅有事外出,陳牧馳無事,聽到幾個府里的下人說出門采辦些東西,順便可以趁機出去轉轉,陳牧馳心思一動便跟著他們一路出去。
一伙人有說有笑采購好東西,便商議著去哪里逛逛,陳牧馳提議說去看看雜耍,其他幾人聽了也甚有興致,一伙人便一起前去。途中經過盈奉閣,陳牧馳道:“有些口渴了,不若進去喝些茶水。”
“也好,走了大半天,是有些口干了。”其中一人應和著,于是一行幾人便都進了盈奉閣。
里面的伙計熱情的迎上來,給眾人沏了壺茶便走開了。陳牧馳與其他一同進來的幾人一邊閑聊一邊注意著店內來往行人,卻并不見崔笑春。他有些失望,好不容易出來一趟,若就此回去卻不知何時才有機會。裴肅那一次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的舉動讓他不敢放松,若不借著這個機會,他要何時才可得知唐以青的情況。
正想著,崔笑春從二樓下來,巡視著店內一圈走到小二跟前不知在說什么。陳牧馳心思一動,一邊和身邊人笑著道:“一會過去看看咱們可得早點回去……”正說著,衣袖不小心拉倒茶壺,水忽的溢出浸濕了衣袖,陳牧馳驚呼一聲站起身。
“怎么這么不小心啊。”隨同一起的一人抱怨。
陳牧馳陪著笑,不好意思的站起身道:“我去找塊毛巾擦干,一會重新給大伙沏壺茶賠罪。”
“不用了,你趕緊去擦干凈了咱們就走吧,這還趕時間呢。”
陳牧馳憨憨一笑,轉身時眼中泛起一絲笑意。隨意的走到柜臺前要了快干毛巾,看到小二離開了,他便保持著原有的姿勢將袖中的玉佩掩在毛巾下只他與崔笑春二人可以看見。崔笑春目光一凝,臉上的笑卻是不減,看似隨意的與陳牧馳說著什么。
陳牧馳放下毛巾,道:“我要見司暮雪,我與他在宰相書房有一面之緣,希望他能尋機會去相府一趟。”
“在下會如實轉達。”
“多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