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梅園,陳牧馳不由被眼前的景色所蠱惑。薄雪輕覆,紅梅斗芳,銀白、艷紅,交織成一個如夢似幻的美麗世界。偶爾微風輕掃,帶起幾片碎雪飛揚,合著紅梅舞動,美妙至極。
“難得見到這么一整片梅樹,的確美不勝收?!标惸榴Y真心贊嘆,眼眸中帶著欣喜。
唐以青笑道:“牧馳喜歡便好。”
兩人一起到梅園里的亭子中坐下,不一會兒便有下人端來暖爐,備好酒菜。陳牧馳取出三個杯子斟滿酒,唐以青疑惑道:“為何斟酒三杯?”
陳牧馳不語,起身端起一杯酒走到亭邊緩緩澆到雪上?;厣砜吹教埔郧嗥婀值难凵?,陳牧馳笑道:“白雪紅梅,如此勝景,卻只有你我二人獨飲豈不寂寞?”
“牧馳真是個趣人,飲酒數年,卻不曾見過如你這般的。”唐以青撫掌笑道,眸中帶著戲謔。
總感覺,唐以青比初見時多了幾分人情味,陳牧馳不予深究,便不再多想。坐回桌旁,他笑道:“我不知白雪紅梅是否有所覺,但此刻,卻深覺有種沖動,非此不能釋懷?!?
唐以青點頭,給兩人倒滿酒,輕聲道:“先前與你共飲,卻是說了些不該說的話,莫要放在心上。我向來公私分明,你不必有何擔憂?!?
心里的苦澀更濃,陳牧馳飲下酒,卻是毫不在意的笑言:“將軍言重了,要說起來,卻是牧馳失禮?!?
兩人不覺都想到了陳牧馳那一吻,雖然說的隨意,但陳牧馳還是覺得有些不敢去看唐以青的眼睛。瞬時,不大的亭子中升騰起微妙的氛圍。唐以青看到陳牧馳微垂的眼睛,以及微微有些泛紅的耳朵,不覺笑道:“牧馳那一吻,差點讓我誤以為你對我動心?!?
陳牧馳一個激靈,猛的抬頭辯解道:“不是?!?
眼眸閃了閃,唐以青頷首道:“后來我仔細想過,當時你所為只是令我徒生厭惡。我不覺得你是那種愚笨之人?!笨吹疥惸榴Y閃躲的眼睛,他接著道,“所以,你是想要借此讓我疏遠,抹去對你生出的興趣?”
“已經不重要了。”眼睛盯著輕輕顫動的梅花,陳牧馳的聲音帶著一種隔離感,飄渺而遙遠的在空氣中蔓延。
酒一杯一杯的飲下,陳牧馳的頭有些微昏沉。他視線飄動,最后定格在唐以青腰間的寶劍上。隨著陳牧馳的視線,唐以青取下紫龍寶劍道:“這是皇上賜給我父親的紫龍寶劍,自我踏上戰場的那一日起,已經整整九年了?!?
“唐淮將軍若看到您今日成就,定然會為您驕傲?!碧萍胰詾榇髮ⅲ徽撌沁^世的唐淮,還是唐以青自己,都是靠軍功踏上那統領三軍的高位。因而,不論對唐家是否友善的家族或者個人,在心底,都不得不嘆一聲,英雄是也!
“陳牧馳,你可有什么理想?”唐以青問。
“希望有一日,明毓的百姓都能過上好日子。”陳牧馳一手撐著下巴,漫不經心回道。
“你自己呢,你有想過,你想要的是什么嗎?”唐以青驀然靠近,目光直視著陳牧馳。遲緩而迷惑的看著唐
以青的臉,陳牧馳輕嘆,“求而不得,不如早早放棄?!?
“什么意思?”唐以青皺眉。陳牧馳卻突然笑起來,“聽說你的武功極高,不知可否見識一番?!?
陳牧馳的酒量并不怎么好,如今頭已有些昏沉,因而他才會提出如此不理智的要求。但意外的,唐以青并未拒絕。
白雪紅梅環繞,那一襲青影如同孤狼嘯月,落寞、孤傲。紫龍寶劍出鞘,劍隨意動,恍若游龍,恍若獅虎。陳牧馳靠著桌沿,目光緊緊盯著那一襲身影,眸中迷茫更甚。一劍舞畢,唐以青旋身一掃,雪地上的腳印全被覆上,完好如初。
唐以青走進亭子,眉宇間帶著還沒消散的肅殺,他走到陳牧馳身邊,笑問:“如何,可還入得了眼?”那樣燦爛的笑容,不似平日,陳牧馳不覺也笑了,自心底緩緩蔓延而出的歡喜讓他脫口而出,“以青說笑了,你的劍法自然讓人移不開眼?!?
“東湖!”唐以青一愣,身體不受控制的擁住了陳牧馳。只是那一聲“東湖”卻讓陳牧馳條件反射般狠狠推開了他。
“將軍恐怕是認錯人了。”陳牧馳臉色驟冷,語氣間已帶上疏離。
唐以青一怔,有些惱怒的揮拳砸向亭中的朱紅色柱子,呼吸平穩了些,唐以青沉聲道:“對不起?!?
“我和那個人,真的很像嗎?”陳牧馳苦笑,語帶無奈的看向唐以青。
“初時覺得像,現在并不覺得。”也許是覺得有些尷尬,唐以青并未回頭。
“那為何剛才會突然對著我喊‘東湖’,那個人叫做東湖?”
“不是……”唐以青剛想否認,卻突然停了口。沉默了下,他說,“他叫虞東湖,曾經與我一同征戰疆場,我一直以為是自己愧對于他,直到后來才知,他竟是碣曦的探子?!?
虞東湖?心底輾轉念叨著這個名字,心底泛起一絲涼意,他必是意氣風發的少年才俊。陳牧馳嘲諷,哪怕是男子,也只有能夠與唐以青并肩而戰的人,才配站在他身畔。
“將軍……”
“剛才你叫我‘以青’是……”
陳牧馳打斷唐以青,從容道:“將軍乃是受人景仰的傳奇,牧馳自然極想與將軍成為至交好友,但你我身份有別,剛才是牧馳失口,還望將軍恕罪?!?
“牧馳何罪之有,如若不嫌,私下稱呼我‘以青’便是。”唐以青目光炯炯的說道,并沒有被人突然打斷話語的氣怒。
陳牧馳只是輕笑,卻未說什么。微風掠過涼亭,帶來陣陣梅香,陳牧馳看著梅花道:“聽說,將梅花注入酒,埋于地下三年,這酒便會帶上梅香,飲入口中,余香不絕?!?
“我也曾聽人這般說過,只是三年卻是有些長了?!碧埔郧嗟囊暰€投到梅樹上,若有所思。
“是啊,三年的確不短。三年,足以物是人非?!闭Z氣中帶著些悵然,唐以青不知道陳牧馳想到了什么,但是他臉上的落寞哀傷卻讓他古井不波的心里泛起絲絲漣漪。
時間總是過得很快,眼看天已籠罩上一層暮色,陳牧馳向唐以青告辭道
:“多謝將軍今日招待,牧馳便先告辭了?!彼S手取下身上披著的斗篷寄給唐以青,唐以青卻未接,“既然送給了你,哪有還回來的道理?!?
“牧馳不好無故接受將軍的東西……”陳牧馳遲疑道。
“今晚回去,你好好考慮下那件事便是幫了我?!碧埔郧嘀刂嘏牧讼玛惸榴Y的肩膀,眼神中帶著堅定。唐以青從不信直覺這種東西,但是此刻他卻相信,陳牧馳一定不會讓他失望。
親自將陳牧馳送到門口時,那兩個守門的侍衛都有些不敢相信,高傲冷漠的將軍竟然親自送這人出門,卻不知這個衣衫陳舊的男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邊走著,牧馳心中已有了決斷。回到家,陳牧馳將這幾年積攢下來的銀兩拿出來數了數,大約有百兩的樣子。他本如浮萍,飄搖不定,他想過有一日自己將會離開,只是不曾料到會這么快。
一夜輾轉反側,根本無法入眠。他起身點起蠟燭,拿出一本書翻看,只是眼睛盯著書本,心思卻無法安定下來。嘆口氣,陳牧馳只得扔了書本,坐著發呆。他陳牧馳只是一介無用書生,
他本已決定要就此了卻一生。卻不想唐以青的出現,讓他的心思慢慢起了變化。
掏出貼身收藏的鎏金令牌,陳牧馳以指腹輕輕拂過令牌上那一個‘雅’字?;蛟S會決心陪他一同前去邊關與自己救了雅部南休有脫不了的干系,但若不是因為那個人是唐以青,恐怕他也不會突然下定決心。
坐著發了會呆,待有睡意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合衣睡了沒多久,院子中便響起了孩子們的吵鬧聲。陳牧馳起身和院子里的孩子們打過招呼,便去梳洗。
心里著實有些舍不得這些可愛的孩子們,但有些事總是要去做的。既已下定決心,便不容許自己有絲毫后退。
當他告訴孩子們他不能再教他們功課時,院子里頓時響起一陣哭鬧。臉上有小酒窩的小丫頭留著鼻涕,不依道:“我就要先生教嘛,先生不要走好不好。”
“先生最好了,我們不要先生走。”
大聲的哭鬧惹來了周圍鄰居,他們知道了情況,臉色都是一變。沒有了陳牧馳,他們的孩子便又要如同他們一般沒有出頭之日。除了這一點,陳牧馳的為人也深得人心,因而在那小小的院子中瞬間涌起的沉重與小孩們的哭鬧倒成了兩種截然不同,卻又極為形似的情緒。
陳牧馳擺擺手道:“真是對不住大家了,但我此次是有事必須得離開,這里有些銀兩,你們拿去給孩子們交學費吧?!?
“這怎么可以。”那位熱心的王大嬸首先開口,臉上愧色更濃。其余人也都相繼接口道,“先生對我們已然有莫大恩惠,我們不能收這銀兩?!?
“這是給孩子們的,不是給你們的。我一個人也不需要多少銀兩,你們便不要推辭了?!闭f罷,陳牧馳放下銀兩,拿起收拾好的包袱跨出了院子。
來時身無一物,走時兩袖清風,能絆住這樣一個人的,不是財,不是物,只一個字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