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死啊,那我送你一程。”
盜跖只聽得這冷冷的一句,隨即圈在他腰上的手就松開了,脫力的身體頓時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重傷的身子哪里還經得起這般折騰,盜跖頓時喉嚨一甜,連咯了好幾口血。
“咳咳……喂,你這救完再扔,算、怎么回事兒啊?”即便胸口的傷讓他如今連呼吸尚且困難,可還是忍不住氣急敗壞地開了口。
“會弄臟了我的衣服。”眸光微涼,白衣少年的嗓音幽冷隱忍。
“哈?”盜跖喘息著支起身子,在身邊倒下的樹干周圍尋了一處舒服的倚靠,才疲乏地抬眼審視這曾經被他視為死敵的少年。
果然,鮮紅的血色星星點點地沾染了那身白衣,宛若雪地臘梅盛開。
原本周身清冷的男子,如今染上這般艷麗的顏色,竟憑地多了一分妖嬈惑人的美艷。
盜跖忽地心情大好,胸口的傷也不顧,兀自笑得貓膩。“吶,我說,你干凈了十八年,不累么?”
白鳳調過頭,清涼的目光看進盜跖眼底,清淡細致的眉眼上仿若籠罩了一層薄霧寒煙。“反正你也要死了,我不想再動手。”
說罷,轉身,就欲離去,背影依舊風華清俊。
“你還有力氣動手嗎?”身后是那輕佻不羈的聲線,依稀可見往日飛揚的神采。
雖然還是那種從容自若的姿態,雖然極力壓制了浮亂的氣息,不過盜跖還是能感受得出來白鳳的強撐。
那樣倔強的男人,從不愿將自己的脆弱展露絲毫,如今卻竭盡全力也再穩不住那飄忽的腳步。盜跖看得出,白鳳遭受的,怕是致命的重傷。
而實際上,白鳳的身體也已真的到了瀕臨崩潰的地步。
原本體內不曾停息的錐心剜肉刻骨的時刻折磨就已耗盡他大部分的體力,剛剛又為救盜跖而強行催動內力,觸發咒印發作得更加猛烈。每一寸肌理都好像被割裂碾壓,那樣細小纏綿而密密麻麻的痛楚幾乎就要將他吞噬,連骨骼都疼痛得咯吱作響。
可他留給身后男子的依舊是一個努力挺得筆直的寂寥背影。
“為什么要救我?”
眸光復雜幽深地落在身后嶙峋高聳的峭壁上,盜跖收斂了以往的明朗淺笑,很低很沉道出六個字的疑問。認真的聲線是從未有過的淡然恬靜,以及一絲的黯然傷感。
呼嘯的風聲中,少年低寒柔軟的懷抱,那一瞬的感覺,無法言喻。
清晨的林間升起淺薄的霧氣,將他的聲音也暈染得模糊起來。
“為什么呢……”
山林清幽,有一股空谷輕靈的味道。
白鳳沒有作答,強忍著體內反反復復的碎肉斷骨的疼痛,踏著晨曦的霧色,離去。
那本就清冷孤高的背影,越發的冷寂得沒有了溫度。
“算啦,我不問了,換個話題……”看白鳳真的沒有留下的意思,盜跖一斂傷色,勉強地用以往蓬勃的嗓音叫喊。“你說咱倆就這么死了,那輕功天下第一這個名頭究竟歸誰啊?喂……咳咳……別、別走了,咱倆再比一場吧!……咳、咳……喂,白鳳……白鳳凰……流沙天王……死鳥人!!”
不要命的叫喊讓盜跖疼得狠狠喘息,胸口的衣衫早被血色洇染,眼前一陣天旋地轉。
漸漸地只剩下胸口純粹的痛感,緩慢地平靜下來,那個英俊且一貫朝氣蓬勃的男子終于輕輕嘆了一口氣,以往盈滿笑意的眼眸中流溢出一種莫名的傷痛。
“一個人死,你也不怕黃泉路上寂寞。”
淡薄的水霧漣漪在清寂的山林中蕩漾散去,模糊的視線里卻出現了那個單薄頎長的身影。
去而復返的白鳳靜靜地立在他面前,清俊的臉龐淡白無華,本就淺淡的唇更是失了最后的血色。剛剛沒注意,盜跖才發現原來白鳳的臉色已差到這種地步。可就是這樣蒼白的臉上,唯獨一雙澈藍的眼瞳仍是那樣清冷剔透。
“你看,你也走不動了吧……”彎起的眉梢被淺淡天光描摹得猶如明澈的月牙,薄霧晨曦的映照下,盜跖淺棕色的頭發散出一種明艷而暖如陽光的味道。
優雅地撩起衣擺,白鳳自然地坐在了盜跖的身邊,倦然地開口:“我挑了半天,也就覺得這塊地方風水好些。”
看著白鳳清冷的神情,搭配著那樣蹩腳的話語,盜跖一時笑得自在,笑得開懷,笑得雪融花開,笑得驕陽正暖。
“誒,你會看風水啊?”
“……”
“吶,你不會怨我占了你的風水寶地吧……”
“……”
“小爺我人品好,隨便跳個崖都能找塊好地方……”
“……”
“怎么樣,厲害吧……”
“……”
明明已經痛得連呼吸都困難不已,卻偏偏死撐著自說自話了好久。半晌聽不到身旁人的回應,盜跖才急急地轉頭望去。
這一望,卻撞入了一個幽藍深邃的眼眸。
白鳳冷澈幽然的眼瞳如琉如璃,仿佛倒影了九霄霜天的煙云流散,輕微一晃,便流淌出柔潤輕薄的霧影霞光,展現出驚華絕世的美。
許是那一瞬的絕美太過震撼,許是少年流溢的眸光太過溺人,他愣怔在那里,一時忘記了呼吸。
直到白鳳毫不留情地拍上他的后背。
“你、你想拍死、死我啊!……咳咳咳……”一口鮮紅的血吐出,濺上白鳳的白衣薄衫,盜跖幾乎磨著牙狠狠地說道,“你不知道小爺我已經重傷等死了嗎?還下這么重的手……你、你簡直……”
“我怕你把自己憋死。”白鳳幽涼的一句,卻讓盜跖頓時噤了聲。
死之前還丟這么大的人,真是連死都不安生……
提起最后的力氣,拿出懷中的幻音寶盒,盜跖將它旋轉而開,便有飄渺悠揚的樂曲流淌在蒼森莽林。
“好聽吧……”低低地呢喃,彎起的眉眼閃爍著柔軟而溫和的光芒,竟有著奪人心魄的暖。“你看,我就是怕你寂寞……”
白鳳靜而不語,只是以往清冷幽亮的眼睛里一瞬瞳彩黯淡。
“你分到的武器呢?”盜跖疲憊的聲線已經很低,出了口,便隨風散盡。
白鳳從腰間取出一支翠然剔透的玉簫。
“呦,極品啊!”虛弱的語氣里還勉強透著點支離破碎的笑意,“你吹給我聽。”
“不會。”
“真的?”
“假的。”
盜跖這次連磨牙的力氣都沒了。“……白鳳,我很認真的告訴你一件事,你真的,很、混、蛋!”
提高的嗓音拉扯起濃烈的痛楚,盜跖捂著胸口止不住地咳嗽,細小的血沫飛濺開來,點染成惹人觸目的殷紅。
白鳳握著簫,不動。
“其實,你是沒力氣吹了吧……”本就沒報什么希望,盜跖坦然一笑,最后的開口,已含了濃濃睡意。“我也,沒力氣去聽了……”
身旁的氣息一寸一寸地消弭。
絲絲痛楚,像鮮血般從心底汨汨流出。
幽藍的眼睛宛若潭水一樣的幽深和寂寞,卻不會再有尖銳的疼痛。
翠色長簫置于瑩白的唇邊,泠泠淙淙地吹響哀傷的曲調。樂音低回纏綿,飄逸出淡淡的憂愁眷戀。
幾乎吹得人肝腸寸斷。
一曲終了,悱惻寂寞的尾音,伴著男子低啞微涼的嗓音,終于消散在林間。
“休想比我快,我會追上你的……”
*
天已漸亮。
在少羽溫柔的安撫下,天明漸漸停止了抽泣,緩緩坐起來,才模糊地想起自己剛剛的所作所為,懊悔的同時,不安地看向了少羽微微背藏在身后的左手。
“剛才我傷到你了!傷得重不重?我看看!”焦急擔憂的神情瞬間爬滿眉梢,天明不由分說地拉過少羽那只受傷的手。
少羽本想說“不用了”,奈何天明手快,正好碰觸到那割裂的深深的傷口,頓時疼的一抽,只能齜牙咧嘴地叫著“輕點”。
原本厚實有力的手掌上已是血肉崩析,蒼蒼手骨明晰可見。可怖的傷口讓天明剛止住淚的眼瞬間又紅了,心里后悔得恨不得照樣給自己也狠狠來上一刀。
明明是與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明明是嘴上不饒人可實際上一直不動聲色護著他的大哥,明明是彼此毫無保留可以豁心相交的摯友,可是,他還是揮下了那一刀,那樣狠烈的一刀,那樣傷人自傷的一刀。
被天明沒輕沒重地握著傷處,少羽痛得倒吸了好幾口冷氣,本來還想咬牙切齒地罵上兩句,卻在看到少年通紅的眼眶時輕聲改了口:“你倒是當真忍心。”
清潤的聲音帶著那么一絲埋怨和委屈的意味,一時讓人心酸得不得了。
本就已悔恨得無以復加,哪里還禁得起這一句輕輕的埋怨,天明一下子就落下了清淚。
“少、少羽,我不是故意,真的不是……我、我那時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我不想傷你……我知道你一直對我很好,我怎么會、怎么會傷了你……”
口拙的解釋,泣淚的容顏,顫抖的肩膀,讓少羽幾乎忍不住想擁他入懷。
“以前就知道你小子愛哭。真是,丟不丟人啊……”抬起右手輕柔地拭去孩子臉上的淚痕,帶著薄繭的指肚摩挲過他細嫩的皮膚,像是要撫平一切的傷痛殘痕。“別哭了……我知道,我都知道。”
低柔的嗓音,訴說著全然的包容與信任。
未免天明看著傷口更加難過,少羽撕下一條衣料,利落地為自己包扎起傷口。熟稔的動作,像是早已做過千遍萬遍。
“我、我來!”看著少羽一只手給自己處理傷口,天明心里又是一痛,這一次很輕地握過少羽的手,為他包扎。
“你做得來?”
“敢小瞧你大哥?”隨口反譏一句,孩子的臉上終于有了幾分往昔的模樣。
天明包扎的技巧可以算是拙劣,可是這個從來都毛手毛腳的家伙如今卻是那樣的小心翼翼,動作輕柔地像是對待珍寶一般,邊包扎還邊瞟著少羽的神色,生怕弄疼了他。
少羽好笑地看著天明不時瞄過來的目光,神情寵溺地搖了搖頭,輕輕拍了他的肩膀。“你小子用心點兒,我可沒有多余的布料給你浪費。”
天明意外地沒有反駁,只是小聲嘟囔了幾句,便低頭專心地纏好傷口。
半晌,終于完工。
少羽舉著被纏得縱橫交錯的手,好笑地揶揄:“這就是天明大哥的杰作?”
“怎、怎么樣,還不錯吧……”天明小臉難得升起一抹窘迫之色,但隨即又換上了傷痛的神情。“我原來給大叔也是這樣包扎的……”
少羽也嘗過喪失親人的痛,知道所有安慰的話都太過蒼白。所以他只是輕輕地攬過天明的肩膀,讓他靠在自己的胸口。
不論是沉默還是痛哭,總有了一個安心的依靠。
一如以往。
“少羽,我想把大叔埋了……”孩子的聲線低啞感傷。
“你知道蓋先生的……在哪里?”少羽猶豫了半天,也沒忍心將“尸體”兩個字說出口。
“嗯,用這個可以找到。”拿出那塊可以確定人員位置的玉盤,天明指著那上面的光點黯然而道。
“好,我陪你。”沒有多說,只有這句。
或許,我們都逃不開命運殘忍的捉弄,但至少,可以擁著彼此的絕望與疼痛,一路攙扶,結伴同行。
哪怕,沒有前路。
男子十一號:白鳳 死亡
男子二十二號:盜跖 死亡
殘存人數20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