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凄迷,刀光璀璨。
線條優美的彎月鐮刀下落得利落干脆,殘忍無情。
少羽看著破空劈來的鐮刀,感受著往昔摯友毫不念舊的殺心,有那么一瞬間的閃神。
刀光迎面,反射般地抬手去擋。
只聽刺啦一聲,鮮血飛濺。
空中劃過的血線尚未落地,在夜色中劃出漂亮的弧度,有種驚人的美麗。
那樣灼艷鮮冶的顏色,那樣濃烈刻骨的炙熱,生生灼傷了他的眼。
又深又狠的傷口橫貫了整個手掌,左手掌心幾乎被那鋒刃切成了兩半,皮開肉綻,幾根手骨白森森得一清二楚。
尖銳的疼痛讓少羽瞬間清醒過來,銳利的刀鋒同時貼面而過,他閃身避開,抬腿踢中天明胸口,拉開兩人距離。
“天明,你瘋了!我是少羽啊!”短暫的空檔里,少年不可置信地大聲呼喊。“你想干什么!”
“殺……殺……殺!你該死!你們都該死!”天明的眼睛一片赤紅,早已不清楚何為理智。唯有暴虐無比的情緒控制著他,一次又一次地舉刀揮砍。
凄厲的咆哮,毛骨悚然的笑聲,赤紅的眸子,鋪天蓋地的殺意。少羽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瘋狂的,宛如從地獄中爬出的修羅,真的是自己認識的那個曾擁有著無邪明媚笑臉的少年?
鮮血滾落塵土,他無聲地顫抖,連自己都不曾察覺。
“天明!醒醒!我是少羽!我是你大哥!”依依呼喚,企圖讓那瘋狂的少年恢復清明,企圖讓他記起他們相伴的曾經。
回應他的卻只有無情揮舞的,染上艷麗血色的,彎月白刃。
他持刀,他空手;他砍殺,他躲避;他猙獰狠笑,他徒勞呼喚;他招招奪命,他不肯出手。
可是一味躲避下去也不是辦法,少羽趁天明一個防守空隙,一個箭步沖上前去,膝蓋重重地往他的腹部一撞。
少羽乃兵家出身,出手時力度、位置、內力收放都計算得極為準確,這一招制造出的疼痛能讓人暫時失去行動力,卻不至于摧毀人的腑臟。
天明出手狠辣決絕,但他不會沒輕沒重。
身為兵家,對于敵人就是要殺伐果斷,無故的心軟慈悲只會給自己制造麻煩。
可是,此時此刻,殺了天明,他做不到。就連重傷他,也不忍心。
下腹的疼痛讓天明瞬間彎下了腰,少羽未受傷的右手飛快的搭在天明拿刀的手腕上順勢一擰,就欲卸下他的武器。
手腕被制,天明握著鐮刀的手被迫松開。可體內那股狂烈的脈動卻不肯停息,不受控制地向手臂上盤纏而去。
爆發出的力量緊緊攥回鐮刀,天明狠命的一推,芒利刀鋒向著少羽傾軋而去。少羽未曾料到少年竟有這般力氣,身體一個趔趄,被散布地上的石塊絆住,仰面倒了下去。
天明順勢欺壓而上,鐮刀高舉,劈向少羽毫無防備的脖子。
刀鋒接近脖子的時候,少羽想到的不是恐懼,不是不甘,不是憤怒,卻是當年。
當年初見,山林之間,他布衫清朗,他紫衣卓華,那孩子毫無章法地舞劍,他淺笑著上前空手入白刃,而后,一同御敵,一同逃命,坐在馬車頂上斗氣、喝酒、打架,為了誰做大哥的事永無止境地爭論不休。
可如今,眼前的這個兇戾暴虐的人,再不是當初會與他嬉笑打鬧的少年了。
誰曾與我飲酒醉得狼狽,誰伏在我的胸口悲傷流淚,誰為了烤雞那聲“大哥”叫得清脆,誰與我同行千難萬險并肩應對……
曾經一同生活相依的畫面已經模糊不見,曾經同享的快樂和悲傷也轉瞬成灰,那些顛沛流離的亂世中相互扶持鼓勵的日子,那些曾經以為可以相伴天荒地老的流年,都在你鋒利的刀刃下,就這樣被輕易斷送。
此情不再,揮刃相殘。
極速接近的尖銳寒鋒,讓少羽裸露的皮膚微微泛疼。
眸子里再不見絲毫猶豫惆悵,鋒芒畢露,閃爍著清冷陰寒的色澤。
受傷的左手抬起握住鋒利的刀口,止住它的下劃。本就殘破的手掌幾乎被削裂,黏膩濃稠的鮮血滴滴答答地落在臉上,顯得嗜血而猙獰。刀片壓扎在骨縫之中,簡直痛得人眼淚都要下來了。
刺鼻的血腥味道無可抑制地飄散而開。
天明反射性地想要抽回鐮刀,用力的同時,少羽順勢翻身而起,反壓而上,膝蓋死死地抵住天明的胸膛。
下一刻,右手狠狠地揮向身下少年的太陽穴。
手里緊攥著的,是他分到的那只梅花簪子。
不夠鋒利,但致命,足以。
不就是自相殘殺么,你以為大哥不會?
心像琉璃一樣碎裂,隨著刺耳尖銳的微微響聲,在瞬間碎成無可擬補的碎片。
清寒的月光下,有誰含淚朦朧的眼。
漸薄的夜色中,風中的殘葉搖曳著放肆的殺心。
*
重復的夢境中,總有一人衣衫典雅,從容悠然的背影。
那人緩緩地轉身,神情淺淡,語意低柔婉轉,輕而低聲地喚著:“子房。”
溫柔而低沉的呢喃,像是一個不滅的咒。
張良還記得自己初見顏路的時候,那人青緞錦袍,儀態溫雅,身軀挺拔俊秀,一身的儒雅風度,舉止端容守禮,仍略顯稚然的臉上盡是沉穩淡然。
有午后的陽光透過精致的窗欞斜斜地照在他身上,他轉向自己,緩緩施了一禮,低聲輕道:“師弟。”
知道儒家最重禮儀,人家師兄都行了同門之禮,小張良自然不能失了風度,乖巧地回禮:“二師兄。”
那時,他表面上謙恭有禮,心中卻實在對這個面容溫和的師兄沒有什么敬意。
后來因顏路負責他在小圣賢莊的起居住行,相處得多了,也只覺得這個師兄干凈好看,脾氣溫順,細致體貼。但他那時心性桀驁,自是對這樣溫吞的人無法生出過多好感。
直到,那一局棋。
張良自小聰慧,棋藝更是出眾,小圣賢莊久負盛名,他自然不會放過與書院內的師兄弟比試切磋的機會。
他自恃棋藝超群,連戰連勝,偌大的書院竟無人能是他的敵手,一時占盡了風頭。
且那時他年歲尚小,年少氣盛,下子凌厲,每每非要把對方殺得片甲不留才算甘心。就連他那刻板嚴肅的大師兄伏念,也不曾給什么面子,輸得一敗涂地。
那時,他幾乎得意得有些忘形。
輸了棋的伏念終于卸了那古板的表情,忿忿地丟下了一句“你有能耐,下贏無繇再說”,帶著些少年賭氣的氣急敗壞,拂袖而去。
張良家五代為相,那種骨子里帶出來的傲然自是改不掉的。聽聞伏念這話,張良又怎肯善罷甘休,隔日便去尋了顏路。
他找到顏路的時候,那人正手捧一卷書,青衣溫雅悠悠亭中踱步。
“子房可否有幸與師兄對弈一盤?”張良上前,禮數周道地拱手行禮。
顏路依舊是以往悠閑安然的模樣,氣度從容澹泊。他這小師弟近日在院內的作為他也有所知,不過尋上自己怕是伏念又說了什么吧。
“好。”隨意應下,他溫潤秀逸的容顏一片輕淡。
張良執黑,顏路執白。
方圓陣地,斗轉乾坤。
張良棋勢凌厲,勢不可擋。顏路棋風冷靜,沉著應對。
“子房果然有驚世之才。”顏路輕聲贊賞。小小年紀,已有了這樣的籌謀算計,心思玲瓏,詭招百出。“不愧是子房。”
“二師兄可要小心了!”再落一子,小張良嘴角輕輕一挑,眼角眉梢都透露著無人能夠復制的驕傲神情。
顏路只是溫潤清淡地一笑,依舊著棋穩重。
數十顆棋子泠泠而落。
張良執起一子,正欲落于東南角,手到半空卻忽地停住。
明明設好的部署,怎會出了偏差?
心中一凜,卻仍鎮定落子。
又是幾十顆棋子落定。
張良的臉色終于沉了下來。
他被人困住了。
原本周密的部署都在最為關鍵的地方被堵截破壞,仿佛有一張不動聲色而密密編織的天羅地網,將他盡數籠罩。
“師兄好謀算。”張良咬著牙暗暗恨道。
顏路不語,只是淡淡而笑,看著自家師弟強作鎮定的模樣。落子的動作優雅卓然,深邃的眸子里盡是沉穩。
轉眼之間,棋盤之上已換了一番天地。
冷靜的審視判斷,精密的部署謀算,果斷的殺子奪勢,顏路那樣指揮若定的沉穩氣息,幾乎瞬間壓倒了張良的運籌帷幄。
顏路磅礴浩大的氣勢逐漸彌補了先前失子的劣勢,不出片刻,占據大好局勢的黑子已是岌岌可危。
張良有些氣餒地將棋子丟回錦盒。
顏路雖然未曾趕盡殺絕,但自己原本的部署已被盡數除去,想要再起勢反撲,卻已不能。
這才明白,這位師兄溫吞的性子只是表面,其實他骨子里比誰都果斷冷絕。
“我竟不知,原來師兄是這樣厲害的人。”仍孩子般稚嫩的聲線中有著幾分賭氣和不滿。
贏下棋局,顏路也沒有絲毫得意之色,依舊笑得悠然澹泊。靜靜地看著棋盤,他淡淡開口,聲音清越溫潤:“子房的確聰明,可惜銳氣太重。”
“二師兄此番作為就是為了挫去子房的銳氣嘍?”嘟起了嘴,張良一張清秀的小臉滿滿的盡是氣鼓鼓的不服。
“來找我下棋的分明是子房不是么?”顏路看著他稚氣的模樣忍不住地笑開。
“你和伏念那家伙串通好的。”張良依舊不饒。
對此顏路倒未有不悅之色,只是淡淡地道:“不可對師兄不敬。”
張良輸了棋,心情自然不好,起身便要離去。身后,顏路卻突然正了神色,肅然而道:“子房智謀有余,而沉穩不足,便有經天緯地之能,也難成大事。”
張良頓時收了腳步,清淡的聲音帶著一抹暗沉。“師兄敢這般斷言。”
他自小便胸懷大志,韓國滅亡后,他更加堅定了心中志向。如今被顏路這么一說,火氣幾乎瞬間便上來了。
“我剛剛也說過,子房銳氣太重,可聽說有一句話,謂之極剛易折。”
“哼,又是說教。”依舊是羈傲地聽不進去。
“子房可知,璞玉變為美玉,尚需萬般雕琢,方顯光華,何況是人?”顏路不急不緩,娓娓而道,溫潤低柔的聲音,有著令人信服的力量。
眉目微斂,張良清華的容顏一片寒漠冷凝。
顏路卻不再多說,不溫不火地點到即止。
半晌,張良緩緩轉身,畢恭畢敬地拘了一禮。“子房受教了。”
張良剛剛離開那亭子,卻又聽身后一管清潤好聽的嗓音,帶著那人獨有的溫和柔軟的笑意。
“不過,二師兄覺得,子房就是子房。”把玩著手中瑩白棋子,顏路低眉淺笑,神情沉溺。“子房就應是子房。”
心中有一絲莫名奇妙的悸動。
周遭流動的氤氳水氣彌漫著淡淡的清新氣息。
原本郁結在心頭的不快,就在這樣清越的聲音下,被一水消融。
子房就是子房。
子房就應是子房。
那日之后,他依舊才華卓然,卻多了一分內斂沉靜;依舊妙語連珠,卻少了一分咄咄逼人。
后來,他越發知曉那人的淡泊,從不與人爭斗。可就是這樣溫雅的性子,卻從不見莊內弟子一人對他有不敬之心。
鋒芒畢露的聰明,通常往往便失了它的優雅,內斂的才華,有著另一種令人沉淪的氣韻芳華。
從此,再不對這個面容溫和、性子散淡的二師兄有任何的小覷。
再后來,很偶然地聽伏念說,無繇與人無爭,要的就是那份冷暖自知的得意與快活。
心中敬意便又多了幾分。
只是,那人的才華,有豈止是在棋藝。十年相處,他也未曾真正將那人看清。
不過,他憐他,護他,寵他……在這樣絕望的可見生命盡頭的時刻,他還在他身邊。這便足夠。
“師兄……”
*
顏路跪坐在草蹋之上,身邊是熟睡的張良。
子夜的那一次廣播早已過去。他們如今藏身的地方并沒有成為禁區。
自出發以來,他便一直藏在這里。沒有與人殘殺的念頭,本打算直到這里變成禁區,才去想接下來該怎么辦。
畢竟,如果有安逸的假象存在,誰都會選擇慌不擇路的逃進去,蒙住自己的眼睛。
可是如今,他遇見了子房。
取來張良的佩劍,輕巧地抽劍出鞘,他怔怔地注視著那秋水長虹般的利刃,在劍身上看著自己墨色幽深的眸,眼眸中劃過一絲恍惚的神色。
一夜無眠。
“師兄……”
聽到張良低低的呼喚,顏路挪過去,叫了一聲“子房”。
張良的臉容有些蒼白,倦怠地睜開眼,卻見顏路持著自己的凌虛劍,不由得淡淡地打趣:“二師兄是在想著如何殺掉子房么?”
“還有力氣開玩笑。”收劍回鞘,忍不住輕輕地責備,卻是柔軟異常的語氣,眉宇間有已然有了深陷的寵溺。
張良俊逸的臉頰上,忽然有了一瞬的黯淡。“不然呢,等死么?”
顏路看著他琉璃易碎的面容,于這壓抑的氣息里,突然痛了起來。
感受到顏路一瞬間溢滿周身的哀傷氣息,張良支起疲乏的身子,向著他身上蹭了蹭。
“子房!”
不顧那人的驚呼,張良就勢倒在了他懷里。柔和的衣料,混著男子淡雅的氣息,張良感覺這樣還舒服些,冰冷的身子也暖和了很多。
感覺顏路有些僵硬,又有些拒推,張良不滿地往他懷里蹭了蹭,沙啞地嘟囔了一句“冷……”
聽到張良說冷,顏路有些緊張的撫上懷中人兒的額頭,那里溫度極高,摸上去簡直燙手。
傷口感染,引發高燒。最不妙的情形,還是發生了……
沒有藥物,高燒不退,顏路只能一邊環著他的身子,一邊用涼水蘸了衣襟為他敷住額頭。
一向沉穩鎮定的他,第一次有些手足無措。
淺淡的月輝不知人事地輕輕跳躍入戶,晃動出一室飄忽不定的迷離光華。
殘存人數24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