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林間,一高一矮兩個身影緩緩前行。
一人赤|裸臂膀,身材魁梧;一人紫衣俊逸,尊貴清華。
緊繃的身體,收斂的氣息,沒有絲毫懈怠的防備。
兩個人緩緩走著,均不言語。
半晌,身材壯碩的男子開口道:“夠遠了,停在這里吧。”
“好。”少年聲音清潤地應道。
這兩人正是大鐵錘和少羽。
兩人坐下,然后依舊沉默。
穿過枝椏,漂浮著塵埃的束形光線未曾給人絲毫溫暖。
有些忍受不住這樣尷尬的氣氛,大鐵錘低聲問道:“你有什么打算?”
“沒有。”少羽眸光半斂,一時間有些迷惘。項梁的死讓他開始真正融入這場游戲,可愈發覺得前路迷茫。
“鐵頭領呢,不和墨家其他人匯合嗎?”
大鐵錘搖了搖頭,剛毅的面容有一瞬的黯然,眼角浮現出一種類似絕望的、無法解脫的傷痛。
“匯合了又能怎樣?并肩作戰嗎?”大鐵錘露出一個平靜微諷的笑容。“然后,要么是我看著你死、你看著我亡,要么大家一起活下來……再然后呢,自相殘殺?”
少羽目光清冷地聽著那一句“自相殘殺”。不錯,這不正是這個游戲的宗旨么?
可笑,可恨,可悲。
年少俊美的容顏上一片幽深難解。
大鐵錘未嘗發覺少年的神情,自顧自接著說道:“若是第一種,我最受不了的就是眼睜睜看著同伴死在我面前。”腦海中閃過多年前那個渾身浴血的少年,輕輕抽離的手,輕得讓人難以承受。那一瞬間疼痛撞擊心靈,留下了此生難忘的痕跡。
“若是第二種……”他目光悲涼地不知望向何方,聲音中帶了一絲無奈的怒意。“誰他媽的能下的去手就讓他給我個痛快!反正這事兒,我大鐵錘干不出來!”
微微揚起的聲線,驚動了林間休憩的飛鳥。驚惶逃竄。
“所以,”他的聲音又低了下來,“索性還是不要見了。”
不要再見。各走各路。你死我活,兩不相干。
各自生死。
有些殘忍。卻是最好的選擇。
霞光熹微。樹林寂靜。云淡風輕。空氣中溢滿了初夏特有的草木清香。
可這個世界,瘡痍得如同一片破敗的蠻荒。
大鐵錘忽地想起剛剛自己本是未曾發現少羽的,卻因后來少年泄了內息而暴露了方位。在那之前,是全島傳音。
今早的死亡名單中只有兩人。其中一人,便是……項梁。
“項梁的死,你……節哀。”猶豫了半天,也沒想好怎么出口安慰,翻來覆去只想到“節哀”兩字。真是要多俗套有多俗套。
不過,這種情形,還要怎么有新意。
少羽聽言,身體猛然一震,俊顏一瞬布滿傷色。薄唇緊緊抿著,清澈如水的眸子蒙上了一層云霧。神色劃過一絲恍惚。
〖小子,功夫長進了啊!不錯不錯,快能將我徹底打趴下了!哈哈!〗
〖是男人,就要大口喝酒!喏,這個酒壺就送你了,以后可得隨身帶著!〗
〖少羽,你身上肩負著我們楚國、我們項家全部的希望……你梁叔我等著,等著看你登臨天下的那一天……〗
項梁于他似友似父,自亡國后,是他身邊難得的親人了。而今日,他身死山林,自己卻連親手埋葬他都成了奢望。
低頭斂去面上傷色。這些年,他已看過太多生死。
即便內心悲苦若死,表面卻仍要無波無瀾。
他幾乎要忘卻,如何去悲慟,如何去哀哭。
也曾年少無邪,也曾將嬉笑怒罵寫在臉上,隨心所欲地恣意張揚。可是,他是項氏的少主,過早地背負了沉重的榮耀;他是復國的希望,承受著他人期許的目光。他的身份,他的使命,都讓他不可能無拘無束,瀟灑自在。
曾經溫潤細膩的心在亂世風煙中被漸漸打磨得沉穩而蒼老,然后,開始學會低低的嘆氣,開始習慣少年老成的沉默,開始懂得將悲喜都收斂在心底……
看著少年平靜的面容,大鐵錘竟有了不忍和心疼。
“我大鐵錘也不會說什么安慰人的話,你別硬撐著,難過就哭出來,男人為這事兒哭……也不丟人。”
溫厚的聲音縈縈繞繞,在一片冷清中難得的蕩漾出絲絲暖意。
“其實你一個人背負那么多,也挺不容易的……”
本就是壓抑到了極點,只消這一句,少年終于蒼白了面容,掩面顫抖了起來。
終究不過是十幾歲的孩子,再怎么堅強也不過如此。
低沉的哭聲隨風而散。寂然的樹林,像是一場默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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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扶住一棵大樹費力地喘息。長時間的奔跑幾乎將他的體力消耗殆盡。
玉盤之上,那個藍色的光點卻依舊如影隨形。貓捉老鼠的游戲,已經持續了好久。
就要追上來了。
不能停留。
可是已經沒有力氣。
玉盤邊緣又出現了兩個藍色的點。
那代表著男子一號和男子二十六號。
其他人的編號他記不清楚,可男子一號,是少羽啊!
“少羽,是少羽!”像是脆弱的心吃了一顆定心丸,天明提起力氣,向著少羽的方向跑去。
“還跑嗎?”陰森的聲音突兀地在前方響起,擋住了他的路。“再追下去可就沒意思了。”
精瘦的身軀,陰鷙的表情,刻著蜘蛛痕跡的黑色面罩。一個周身透射著邪氣的男人。
亂神(男子十四號)立于一顆巨石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氣喘吁吁的天明,眼神中盡是玩佞。
“這游戲著實沒意思,所以,為了結束這無聊的游戲,我要盡快將你們一個一個都殺掉!”那張嗜血的面容上揚起一抹殘忍的笑容,笑聲陰森如鬼叫,恐怖滲人。
“你是我遇見的第一個獵物,所以破例和你玩了很長時間。現在,干正事吧……”
話音未落,模糊的黑影卻突然快若鬼魅般的暴掠而出,轉瞬間便出現在天明面前,足尖快若閃電般地狠辣點在了天明的胸膛之上。
巨大的力道將天明震得一口鮮血噴射而出,而其身體也是狼狽地倒飛而出。
“咳咳……”吐盡嘴里的血沫,天明驚駭地發現自己竟連一招都招架不住。若是沒有雄厚內力護體,如今肋骨都不知斷了幾根。
“傳聞中墨家的現任巨子,劍圣蓋聶的徒弟,原來這么不堪一擊。枉費我先前陪你玩了那么久。”男人寒涼陰狠的話語中滿是譏諷。
“你是…羅網的人?”天明記得當初大叔給他介紹天下勢力的時候,談到過以蜘蛛為標志的羅網刺客團。
“不錯,不過世人更喜歡稱我們為‘六劍奴’。還有,這劍是斷水,不是我的佩劍。別認錯了。”亂神冷笑著指了指背后的劍。沒有分到自己的佩劍,卻是分到了斷水那個老家伙的劍,真是讓人不爽。
“將會收走你性命的人,是亂神。”他露出如野獸般嗜血的陰冷目光,可惜道:“沒法用我的亂神劍送你上路,真是遺憾。不然,你一定會喜歡它的。”
在天明還未回神時,又一記噙著可怕力道的鞭腿,如同重錘一般,狠狠的甩在其肩膀之上。
“卑鄙小人!”忍著劇痛,天明從牙縫中擠出這么一句。這家伙就喜歡在和別人說話的時候下手么!
“混蛋!”天明看著走近的黑色人影,狠狠地道。在罵對方的同時,他也痛恨自己的無力。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從來都是我的信條。”亂神滿不在乎地說道。殺手嘛,能夠把目標解決掉就好,誰會管你用了多么陰險狠毒的手段。
無力感加劇,天明飛快地想著,少羽就在附近,自己若大聲叫喊不知他能不能聽到。
“少……”呼救還未出口,亂神已一把死死的抓住他喉嚨,毫不費力地將他提起。
“想喊救命么?好啊,引來了別人,正好省得我去找了!”
嘴上這樣說,手卻緩緩收緊,他神情得意,滿眼透著陰狠。
臨近死亡的窒息讓天明一向干凈芳華的眸光一點點黯淡下去。模糊的意識中還有著些許不甘。
自己要死了么?在第一天的上午?
斷斷續續地想到自己的死訊被全島傳音的時候,大叔一定會很難過吧,而少羽一定會嘲笑他這個大哥沒出息,還有,月兒……
月兒會不會為自己哭泣呢……
自己還沒見到月兒,怎么能死!
怎么可以……
*
少羽已經很久沒在他人面前落過淚了。
臉上的淚痕已被擦拭不見,眉間傷色盡斂,恢復了以往的清潤卓朗。
“兄弟。”看著沉默的少年,大鐵錘輕聲喚了一句。
當初在墨家機關城里比試力氣的場景還歷歷在目,那時他雖面上略有不服,心底卻是真真正正極佩服的。早就想叫一聲“兄弟”了,管他什么身份輩份,他大鐵錘就是佩服有實力的人。
“兄弟,我是個粗人,好蠻干,不像你,頭腦好用,你跟著我,肯定被拖累。”
“所以兄弟,我想……”
“鐵大哥,我明白。我也想一個人走。”
玲瓏如少羽,怎會聽不明白大鐵錘話里的意思。身份使然,他自小就學會了識人斷事。
轉身離去,仍是容顏俊美的模樣,一襲紫衣,發絲輕揚,風采翩翩,貴氣天成,一如昨日的少年霸主。林間清風拂過,單薄的身影,卻憑地多了一絲清冷蕭索的味道。
畢竟,還是不同了。風姿再俊朗,也沒有了明天。
“少羽。”身后卻又響起低沉的呼喚。
“還有何事?”他駐步轉身。
“地圖給我。”
“地圖?”
“你剛剛沒有認真聽禁區的位置吧,我給你標一下。”
少羽微怔。以往只看到大鐵錘豪放粗獷的樣子,不知他還有這樣的心思縝密細致入微。
大鐵錘摘了幾片葉子,碾出綠色的汁液在地圖上圈注了第一批禁區以及各自的生效時間。
剛毅的面龐上,表情一絲不茍。
這一幕,成了少羽對他最后的印象。
到最后少羽也沒告訴大鐵錘其實他分到的就是一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梅花簪子。
他想,一旦他說了,依大鐵錘那性子,沒準就把那柄劍送他了。反正他自己也不用。
不過,到最后,他也沒說。
也罷。與其最后生離死別,不如早早分開。
哪怕下一次就在死亡名單中聽到你的名字,也好過看著你倒在身邊。
殘存人數37人。